第103 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 说仁政孟轲游齐
张仪,苏秦心里又是一沉。先生收下孙膑,也收下了庞涓。收下他苏秦,也收下了张仪。然而,先生原本是不收庞涓与张仪的。 坚持让庞涓留在谷中的是孙膑,坚持让张仪留在谷中的则是他苏秦。 果然,他二人都不是省心的人。庞涓闹腾孙膑,张仪闹腾的是他苏秦。 眼下看来,先生真正是个高明的人,而他自己与孙膑则视物不清。先生早把一切看明白了,甚至为孙膑改了名字,但仍然未能避开结局。 治庞涓的是孙膑,治张仪的,难道真的会是他苏秦?想到庞涓的死,再想到张仪,苏秦的背脊骨里沁出一股股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让他更不敢想的是孙膑。 庞涓死后,孙膑垮了。苏秦真切地感受到,孙膑似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精气神。想到哪一天他也有可能失去张仪,苏秦的心里就是一阵揪疼。 苏秦正自七想八想,飞刀邹禀报其师尊屈将子来了。 苏秦出迎,见屈将子已经坐在客堂。相互见过礼,屈将子也不多话,将所查明的田忌受陷来由细述一遍,苏秦瞠目结舌。 “公孙闬现在哪儿?”苏秦缓过神来,问道。 “旬日之前,田文带他到了田氏封地,薛城。” “真没想到幕后会是田婴,”苏秦苦笑一下,“在下一直以为他……” 顿住。 “还有,”屈将子接道,“公孙衍不再隐居,到韩国去了,说是韩王要免去公仲相位,拜他为相呢!” “甚好。”苏秦赞道,“有公孙衍在韩,韩国可无虞了。” “再有一事,魏国太子极有可能是秦人所杀。” 苏秦震惊:“前辈如何断定是秦人所害?” “太子死后,老朽验过太子的箭伤,断定他不是死于伤,是死于某种神秘毒药。老朽追查此毒,近日得知,此毒来自西戎,中原无解。” “嗯,”苏秦赞同,“若是西戎之毒,秦人的确难脱干系。”心头一颤,自语,“难道是殿下不听张仪,被他——”摇头,“张仪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就老朽所知,”屈将子应道,“此事与张仪无关。秦地有墨者禀报,秦公在咸阳南山的大沟里设一处所,盘查极严,常见神秘人出入于中,成群鹰雕盘旋于空。秦国公室常去此处的是公子华,该处极有可能归他掌管。” “南山?鹰雕?”苏秦不自觉地重复。 “就秦地墨者追踪,”屈将子略顿一下,盯住苏秦,“在此处出入的神秘秦人多与山东列国有关,其中魏国最多,楚国次之。” “嗯。”苏秦断言,“这儿当是秦人的间者营地,看来,秦公并吞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矣。” “从魏国太子之死看,秦国间者无所不用其极,老朽提请苏子当心安危!” “谢前辈关切!”苏秦拱手。 二人正在议论如何防范秦国间者,信使上门,将一封书信呈交苏秦。 苏秦拆信看完,大叫:“邹兄,快,备车!”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驰至甄邑,在孙膑宅前停下。 家宰迎出,告诉苏秦,主公一家于旬日之前就走了,说是外出访友,并说给他留下一个包裹。 家宰带苏秦走进孙膑书房,果见案上放着一个包裹。苏秦打开,是两册竹简,一册是孙膑凭记忆抄写的《孙子兵法》,另一册是他自己写下的用兵体悟。 两捆竹简上另外摆着两条简,上写:苏兄,并张兄,见此简时,膑已携妻并子女往投云深之处,子虚愿境。祝二位相辅相成,心想事成。切切勿念。愚弟孙膑。 “云深之处,子虚愿境?”苏秦自语几声,猛地想起淳于髡讲给 他盗窃孙膑时为他起名公子虚的事,急问家宰:“军师是否往北去了?” “正是,”家宰应道,“小人送至北门,望着车马走远,一直走到看不见。” “有谁跟从军师?” “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御手。对了,主公说是出个远门,选了最好的马,带了好多日用,将一辆驷马大车装得满满的,另一辆坐人。” “邹兄,”苏秦转对飞刀邹,“换驷马,朝北,走马陵道,过高唐!” 飞刀邹换了驷马之车,精选四匹马,载着苏秦一路向北急驰,过马陵道后,在驿站处果然探到孙膑一行旬日之前在此歇脚,遂继续向北,沿途边走边问,凡是途中驿站,尽皆访出孙膑。 追踪十余日,苏秦换马三次,过临淄,沿淄水向北,至海边,再沿海边衢道向东,直达不夜邑。不夜邑是古代的莱国核心。莱国为子国,春秋时为齐所灭。此邑为莱子所置,因日出于东,此地迎日早,莱子名之曰不夜邑,沿用下来。 在不夜邑歇脚时,苏秦再次访到孙膑一家的踪迹,说是他们离开不过七日。十几日来,苏秦已经追回八日,看来孙膑一家走得并不急切。 因天色已迟,苏秦也赶累了,遂在驿站里歇过一宿,翌日天亮动身,继续往东追寻。 路况越来越差,途中还要涉过几条河道,苏秦又走四日,方才抵达目的地,芝罘山。 罘为屏障,芝即灵芝,芝罘山即灵芝环绕的仙山。在鬼谷时,苏秦读过《山海经》,还是孙膑推荐给他的。据《山海经》所载,有“大人”居于“蓬莱山”,“蓬莱山在海中”等句。“大人”即“仙人”,山上有各种仙草,大人食之不死。而要抵达蓬莱山,则必经由芝罘山。山不高,但深入大海,状如灵芝。海风朔朔,惊涛拍岸,碧蓝一望无际,从未见过大海的苏秦与飞刀邹皆被震撼。 四周无人,只有一片寂寞。 二人正在海边寻觅,飞刀邹急叫:“主公,看!” 苏秦望过去,远处现出两辆辎车,沿岸边滩头朝他们驰过来。 飞刀邹驱车驰向滩头,迎上。 车辆驰近,飞刀邹认出御手,果然是孙膑的车马。 然而,车中空空荡荡。 “军师他们呢?”苏秦急问。 “海里去了。”御手指向大海。 “几时出海的?” “就刚才,约有一个时辰!” “快!”苏秦扬手,指向前方,“带我们过去,到他们出海的地方!” 两个御手掉转车头,带他们沿沙滩驰回。 孙膑一家出海的地方到了,是一块巨大的礁石。 苏秦站在石上,看向海面。 海面茫茫,一片汪洋,莫说是船,连海鸟也没一只。 “苏大人,”御手甲指着远处,“我俩就站在这儿,一直望不到船影,才往回走的!” “快,到山顶,点火,烧烟!”苏秦想到什么,飞奔上山,疯了般拨起枯树叶来。 飞刀邹与两个御手全都动起来,不一时,弄出一大堆树叶。 飞刀邹拿火绳燃着,火燃起来,烟升上去。 树叶越来越多,烟柱越来越大,越升越高。 “哪儿来的船?”苏秦看向两个御手。 “主公买的。”御手甲应道,“我们一到,主公就给我们金子,让我们买船,要最大的带帆的渔船。我们寻了两天,才买到一艘,连同两个经常出远海的渔夫,一共是三十金。今儿一大早,主公就让渔家将船划到这儿,从这儿出海了。” “为什么不在渔家上船,非要到这儿?”飞刀邹问道。 “不知道,是主公要求的。主公让我们驱车沿着海滩走,走到这块石头上,主公说,就让他们把船开到这儿!” 苏秦从山顶望下去,果见那块巨石位置绝佳,面向正东,太阳初升之处。再看这地势,真就是状如灵芝,根植于陆地。 夜幕罩苍茫。 一叶带有三片帆的渔船在大海里游弋。 船篷里传出瑞梅的声音:“先生,我望到烟火了,从午时一直燃到现在。” 孙膑的声音:“是苏兄。” 瑞梅的声音:“天哪,苏兄他……竟然一路追到这儿!” 孙膑的声音:“唉。” 瑞梅的声音:“要不,我们回去吧?” 孙膑的声音:“既然出海了,怎么能回呢?” 瑞梅的声音:“先生……” 孙膑的声音:“夫人,我们的笙箫放哪儿了?” 瑞梅的声音:“在这儿呢!” 孙膑的声音:“我们吹一曲好吗?为先生,为大师兄,为蝉儿师姐,为苏兄,为张兄,为庞兄,为岸上所有的人……” 清静的海面上响起笙箫合奏。 星光灿烂,帆影渐远。 薛地无战事了,滕公松下一气,但孟夫子显然不想回家,依旧守在滕城,或游于野,或待于馆。游于野时,孟夫子喜欢一个人闲荡;若是待在馆中,主要就是应答弟子。 孟夫子在滕一住月余,陆续又跟来几个弟子,加之滕地也有闻名求学的,几乎天天都有新弟子上门。 孟夫子乐于享受这种弟子盈门的感觉。只要客人到访,孟夫子就会眉开眼笑,正襟端坐,悉心教诲。 这日错午,孟夫子正欲午睡,门外车马声响,一个衣裘之人款款下车,身后跟着三个侍从。弟子公都子出迎,见是腾文公的胞弟公子更,赶忙揖礼。 “夫子可在?”公子更略略回礼,指一下馆舍。 “夫子在。”公都子应道。 “禀报夫子,姬更有惑,求教于夫子!” “公子请!”公都子礼让。 姬更也不客气,大步入内。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公都子跟至客堂,将公子更礼让于客席,入内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尚未入睡,前面的声音一一灌进他的耳里,待公都子进来,故意打起呼噜。 孟夫子睡觉一般不打呼噜,尤其是午睡,不过是小盹一会儿。这辰光听到呼噜声,公都子晓得是孟夫子不想见客,遂踅回客厅,抱歉地笑笑,报说孟夫子正在午睡,沏茶斟水,待以上宾之礼。 听闻公子更到访,万章、公孙丑诸弟子也都过来见客。 孟夫子睡足一个时辰,总算姗姗出来。 公子更起身施礼,孟夫子回过礼,走到主位,端坐于席。 “请问夫子,”公子更拱手,“在下有惑。” “你是何人?”孟夫子道。 “咦,”公子更震惊,“在下是姬更呀,公子更!” “夫子不知公子更!”孟夫子道。 “这……”公子更面上搁不住了,“在下是……是滕公的胞弟呀,我们常在宫里见面!” “哦,是吗?”孟夫子似是想起来了,盯住他,“说吧,你来此何事?” “在下有惑。” “何惑?” “楚人兴师动众,为何不战而撤?是楚人惧齐人吗?若惧,为何兴兵?若不惧,齐人未至,楚人为何先退?”公子更一口气问完,一脸热切地望着孟夫子。 孟夫子笑而不语。 “夫子?”公子更又候一时,见孟夫子仍未解答,急了。 “请问公子,还有何事?”孟夫子问道。 “没……没了。”公子更一脸惶惑。 孟夫子转对万章:“公子无事了,送客!” 万章上前揖礼,做出送客姿势。 “夫子,”公子更脸色涨红,“在下……在下之惑……” “更公子,请!”万章再揖,朝馆门伸手。 公子更一脸尴尬地起身,出门。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待车马离开,公都子一脸不解地盯住孟夫子:“滕更问惑,先生为何不答?” 众弟子也都望着他。 “呵呵呵,”孟夫子脸上浮出笑,环视诸弟子,“你们都想知道原因哪!”笑容敛起,“为师有五不答:恃贵而问,不答;恃贤而问,不答;恃勋而问,不答;恃长而问,不答;恃故旧而问,不答。凡此五种,滕更就占两个。” 众人面面相觑,又纷纷点头。 “你们几个可有惑?”孟夫子心情大好,主动求问。 “请问夫子,”公孙丑起立,拱手礼道,“假定由夫子掌柄齐国,能复建管仲、晏子之功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指着他大笑,“你真就是个齐国人哪,就知道个管仲和晏子。有人问曾西:‘夫子与子路相比,谁更贤能呢?’曾西局促应道,‘子路是为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哪,我怎敢与他比呢?’那人又道,‘若是与管仲相比呢?’曾西的脸色拉长了,‘你怎能拿管仲比我呢?管仲得君,何其宠也;管仲执国,何其久也;管仲之功,却又何其少也。你怎么能拿为师与他相比呢?’”环视诸弟子,目光回到公孙丑身上,“管仲是曾西都不屑一顾的人,为师能与他相提并论吗?” 公孙丑显然不服,辩道:“管仲佐其君称霸天下,晏子佐其君名扬四海,功追日月,难道还不值得一比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捋须长笑,“什么功追日月?得齐而王天下,反掌而已!” 见孟夫子出此气势,众弟子无不震惊。 “若此,弟子之惑更甚!”公孙丑较上劲了,“以文王之德,享寿百年尚未成功,是武王、周公承继,方才使天下安定。若是王天下易如反掌,文王岂不是也不足以效法了?” “你怎能扯到文王呢?”孟夫子应道,“由商汤至于武丁,贤明之君不下六七,天下人心归殷,怎么能轻易改变呢?及至武丁,诸侯来朝,天下犹运于掌,达于极盛。由纣王到武丁,时间并不长,流风遗俗仍在,善政犹存,更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贤人相助,怎么能说失就失呢?相比殷商,文王起于百里僻壤,容易吗?齐人有言:‘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方今之时与昔日迥异,是故王天下易如反掌。” “怎么迥异?”公孙丑急问。 众学子无不竖耳。 “夏、殷、周极盛之时,”孟夫子侃侃而谈,“诸侯之地没有一家超过千里的,今日之齐方圆千地,鸡犬声闻僻野,道路四通八达,百姓联袂而行。今日之齐,地不用再辟,民不用再聚,只要行施仁政,想不王天下也难。何况王者不行于世久矣,今日尤甚。民者不堪于暴政久矣,今日尤甚。饥不择食,渴不择饮,一切将如孔子所言,‘美德流行,快于驿邮传命。’方今之时,只要万乘之齐行施仁政,民心必悦,悦则诚服,是以事半于古人,功则倍之。” 孟夫子一通话说完,众弟子莫不叹服。 公孙丑会心一笑,碰碰万章的胳膊。 万章跨前,拱手:“诚如先生之言,弟子以为今日之齐,王者已出矣。” “你是说田辟疆?”孟夫子显然也想将话引到这儿,倾身问道。 “正是。”万章应道,“先齐王崩天,太子辟疆继立。就弟子所知,新王宽厚仁慈,可行仁政。” “嗯,”孟夫子点头,“为师也曾听过他不少雅事,若是行仁政,当可成就王业。” “既是此说,”公都子来劲了,“先生何不至齐,成子牙之功?” 众弟子莫不翘首以望。 “呃,”孟夫子捋须有顷,似乎是决心下定,起身,“启程回邹!” 从客厅出来,公孙丑压住兴奋,朝万章拱手:“师兄妙算呀!在下只用寥寥数语,就将先生引往齐国了。我等若能助先生成就千年王业,死无憾耳!” “非章妙算,”万章压低声音,“是先生早想离开邹地了!” “早想?”公孙丑愕然,“在下一直以为先生是恋家的呢!”忖一时,声音急切,“快说,先生为何早想?” “这个,”万章诡诈一笑,摊开两手,“你当去问师母!” “你是说,”公孙丑打个激灵,“这事儿与师母有关?”又忖一时,恍然有悟,连拍脑门,“是哩!是哩!赴滕之前,先生未曾见过弟子,却闭户闩门,当是与师母相关了。祖师母若是不出面,那道闩不知何时开呢!” 苏秦在芝罘山连点七日烟火,仍旧未能候到孙膑。 苏秦晓得孙膑的脾性,知他不会回来了,候这七日不过是个仪式。 第七日日落时分,苏秦长叹一声,望海长揖,怅然默念:“孙兄,在下候你七日了。第一日是为先生候的,第二日是为大师兄候的,第三日是为师姐候的,第四日是为张兄候的,第五日是为庞兄候的,第六日是为在下候的,还有这第七日,是为天下苍生候的!孙兄啊,在下晓得你伤心了,在下晓得你是真心走了,可……在下想你啊!合纵大业离不开你啊!秦国志在一统天下,可天下不能让秦国一统啊!秦国壹民耕战,用奸制良,秦国一统,必是奸民当道,百花凋零,苍生无生啊……” 苏秦心语声声,大海回以安静,唯有星河灿烂,轻风拂面,波涛拍岸。 翌日晨起,苏秦对着大海拜过,吩咐启程,返回临淄。 邹城孟门之外,三辆辎车整装待发,十几名弟子各将起居日用搬到后面两辆车上,空余一辆,是给师父坐的。 孟门内院很大,僻静处留有两间,被孟母用作宗祠,供奉着孟氏始祖孟孙氏庆父及以下孟氏先祖的牌位。 孟夫子不喜欢庆父,尽管庆父是这些孟氏先祖中爵位最高、威势最显赫也最能折腾的一个。早晚入祠,早晚见到庆父的牌位,孟夫子的心底总是响起“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这八个字。作为鲁桓公次子、鲁庄公姬同的同胞兄弟,庆父与庄公夫人哀姜私通,又在庄公之后与哀姜合谋连杀两位鲁君,背负“通嫂、弑君、乱政”三大罪名,且是出逃后被鲁人押回来处死的。庆父之后,孟氏一门再没抬起头来,堪称是掩面做人,日子越过越差,直到他孟轲出生。 孟母却是虔诚,上供时总是庆父最多,之后逐个减少,到她丈夫孟孙激,孟孙氏的第十二世传人,供品反而是最少。 此时此刻,孟轲跪在列祖前面,面对庆父的牌位。 独子孟仲跪在身后。 孟仲弱冠了,每逢大祭,作为孟氏传人,他是不可或缺的。 “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大礼行毕,孟轲叩首祈祷,“孙轲志不在邹,亦不在鲁,而在天下。轲自幼年起即习儒学,以孝悌为本,仁义为宗,日不敢倦,夜不敢怠,迄今已历春秋四十余载,英年无几,然功业未就,壮志未酬。眼见周室式微,礼乐日乱,百姓日苦,仁义不行,王道不通,战祸不断,生灵涂炭,轲忧心如焚,夜不安枕。今有齐君辟疆承继大位,治地千里,御民数以百万计,可兴王业。闻辟疆为人宽仁,异于先君,乃可辅之人,轲决意赴齐,成就姜尚之业,使秩序重归礼乐,诸侯重回和谐,仁政行于四海,王道统御天下。姜尚年八十始治世,率百里之众,成大周基业,轲每每思之,无不心向神往,信心百倍。今日天气晴好,红霞托日,乃是吉兆,轲辞行以酬壮志,敬祷列祖列宗,祈求列祖列宗英灵护佑孙轲,使轲宏愿得偿,壮志得酬!” 祷毕,孟轲再拜起身,拜过孟母,别过夫人,与孟仲一起大踏步出门,在众弟子簇拥下昂然登车,绝尘而去。 苏秦太累了。 一连数月的奔波,夜以继日的思虑,掏空了他壮硕的身躯。 身累,心更累。曾几何时,谷中四人吵吵闹闹,说说笑笑,一个锅里搅勺把,眨眼间,兄弟反目,阴阳相阻,唯一志同道合的挚友,这又遁去,叫苏秦如何不感伤。 苏秦的府宅位于稷下学宫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旁边有一家专营书简的店铺。 这个位置是苏秦选的。时隔这么多年,苏秦仍然喜欢竹子,喜欢竹简。早晚听到劈竹子的声音,他就会想到洛阳,想到那条伴他度过十多年成长岁月的书街。苏秦是官场人物,不算先生,也不带弟子, 是以房舍不多,院中有房三进,外表不起眼,但里面宽敞舒适,起居用品一应俱全。 府中主房被苏秦辟作书舍,摆着一只黑色的几案,案前铺着一块羊毛毯,作为席子。案上摆着两卷展开的竹简,是孙膑留下的。苏秦一字一字地品读,读完一遍,从头再来。读累了,就闭上眼睛,任思绪飞翔。 从墨迹上看,孙兄早把它们写出了,时间当在两个月前,庞兄自杀之后。显而易见,孙兄写出它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交给他苏秦,从眼前的喧嚣中遁去。是啊,孙兄与庞兄,一如自己与张仪,谁也明白谁,谁也想着谁,但又总是想不到一块儿,如果一个往东,另一个就一定往西。 想到张仪,苏秦心里一阵难受。此时此刻,张兄在做什么呢?如果他得知孙兄已经漂洋出海,不知何踪,心中该作何想? 想一会儿张仪,又想一会儿仍在鬼谷的先生与师兄、师姐,苏秦的思绪回到眼前,回到齐国的内斗,回到列国的纷争,回到天下的大势。 几乎是出于本能,苏秦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师兄给他的锦囊,掏出那块羊皮,盯住先生写给他的偈语:“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我晓得,先生是在教我弈棋。”苏秦盯住羊皮,自语,“我成纵,张兄成横,纵横才是棋局。‘允厥执中’,是先生示我弈棋之方。‘大我天下’,是棋局终于何处。可这‘公私私公’呢?”闭目,良久,轻叹, “先生,您究竟在指点弟子什么呢?” 苏秦正在静室里冥想,院门外面一阵脚步声急。不一会儿,飞刀邹进来,报说稷下学宫的邹先生到访。 苏秦迎出院门,见一溜儿候着十几个学子,为首一人是邹衍。比起前几年初见面时,邹衍多了几分成熟。门下弟子由三人增至近六十人,更给他添加不少气势。 “听闻苏先生回来,衍不胜欢喜,特来拜望!”邹衍揖礼。 在稷下学宫,先生是至尊称呼,即使祭酒也爱别人叫他先生。作为稷下先生,邹衍出口即称苏秦为先生,套近乎是外在,在身价上扯平才是真章。无论如何,稷下先生不是职爵,在齐国不过是相当于大夫,而苏秦在名义上仍旧是六国共相! “邹先生,久违了!”苏秦拱手回礼,朝他身后弟子拱手,“诸位学子,苏秦有礼了!” 众学子一齐揖礼:“邹门弟子见过苏先生!” 苏秦晓得邹衍此来的目的。几年前在彭蒙祭礼上,苏秦主坛,将邹衍驳个哑口无言,此番上门,邹衍想必是为讨回公允。 “邹先生,请。”苏秦伸手礼让。 “苏先生,请。”邹衍回礼。 苏秦、邹衍并肩走进院子,邹门弟子随从于后,但在进门后被飞刀邹拦下,邀入厢房。 邹衍在客席坐下,仆从斟上茶水。 “治学之人贵重光阴,”苏秦拱手,“邹先生不吝光阴,屈身登门,苏秦不才,愿听先生教诲!” “教诲不敢!”邹衍回礼,发起挑战,“稷下乃治学之地,苏先生居此,必也是为治学。衍知先生饱学,冒昧上门,是想就学术求教一二!” “承蒙抬爱!”苏秦端起茶杯,示敬,“请用茶,我们喝着茶说!” 邹衍按在茶杯上:“喝茶之前,衍有一请!” “请讲。” “衍门弟子素慕先生之才,皆欲聆听高论,衍想……” 不待邹衍讲完,苏秦朝外叫道:“邹兄,请诸位学子客堂用茶!” 诸弟子来到客堂,却不敢用茶,齐刷刷地站在邹衍身后,如一堵人墙。气氛也于顷刻间紧张起来。 “邹先生,”苏秦淡淡一笑,扬手示意,“敬请赐教!” “衍不才,欲就天地环宇求教于先生。”邹衍扎起论辩架势,“敢问先生,何为天地?” “学有所长,术有所擅,”苏秦又是一笑,“在下所擅乃邦交外务,天地环宇当为先生所长,在下正欲求教呢!” “在下以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天如穹盖,地有四极八荒,天罩地,地撑天,天地交合,金木水火土五行运动其中,相生相克,自始至终!”邹衍一口气说完这一席话,目光挑战般射向苏秦。 “在下完全赞同!”苏秦淡淡一笑,竖起拇指。 苏秦没有应战,反而应和,倒是出乎邹衍意料。他已做好准备来掐架,且还带来弟子,岂料苏秦…… “可数年之前,在彭蒙祭礼上,先生不是这般想的!”邹衍略略一顿,较真了。 “数年之前,在彭蒙祭礼上,在下也是这般想的!”苏秦应道。 “咦!”邹衍先是蒙了,继而如斗鸡一般扎起架势,“那日你分明反驳,强词辩出一个理来,倒将在下……” “哈哈哈哈,”苏秦笑出几声,拱手,“在下是强词来着,这些年来,在下一直想就此事向先生致歉。”扫一圈他的弟子,“今日倒是机会,在下正式致歉!”起身,朝邹衍鞠躬。 苏秦不仅不辩,反倒致歉,且当着他所有弟子的面,堪称给足了邹衍面子。邹衍紧忙起身,相对鞠躬。 一场备战数日的终极大战竟然以苏秦的不战而降轻松结局,邹门弟子无不喜形于色,跟着先生鞠躬。 气氛立时轻松下来。 致歉礼毕,邹衍招呼弟子:“诸位弟子,坐在你们面前的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纵亲约长、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大国君王见了也要跣足出迎啊!” 众位弟子跪地叩首。 “嘿嘿嘿,”苏秦扬手,“快快起来,这儿不是官府,是学宫,在下是学子,与诸位一样是学子啊!” 苏秦愈谦卑,众弟子愈叹服,跪地不起。 “起来吧。”邹衍扬手,“你们有所不知,苏大人才是真正学识渊博的人,你们可以就地坐下,洗耳聆听苏大人教诲!” 众弟子忽地直起身子,改跪姿为坐,尊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秦。 “哈哈哈,”苏秦又笑几声,盯住邹衍,“邹先生,你可晓得当年在下为什么强词驳你?” “在下正有此惑!”邹衍应道。 “因为那场辩论,在下必须赢!” “这……”邹衍惊诧,“既为论辩,就有输赢,哪有只能赢的理?” “因为,只要在下输了,先齐王就不会入纵。若是先齐王不入纵亲,也就没有在下这个六国共相了!” 邹衍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今天不同,”苏秦轻松一笑,“在下可论输赢了。”端正身子,正正衣襟,“邹先生,在下……” 苏秦话未讲完,广场上一阵喧嚣,是有新人来了。诸弟子习惯性地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眼睛转向门口。 苏秦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别是有贵宾了。邹兄,出去看看?” 飞刀邹走出,不一会儿,进来禀道:“是从邹地来的一群儒者,叫孟轲!” “是孟夫子了!”苏秦肃然起敬,转对邹衍,“这位夫子先生可知?” “在下不知。”邹衍面现不屑。 “在下过鲁时,”苏秦看向门外声音传出的方向,“听人说起过孟夫子,说他习学于子思之门,博览群书,是饱学之士,堪称儒学的后起之秀呢!” “哈哈哈哈!”邹衍大笑几声,愈加不屑,“儒门弟子,在下听到的可就多了!” “在下还听说,”苏秦顺势推进,“孟夫子口若利剑,气势如虹,是个天生的辩才。孟夫子此来稷下,或可成为先生的对手了!” “苏大人,”邹衍斗志被激上来,敛住笑,“您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多扰了!”拱手,起身。 苏秦笑笑,拱手送出。 学子游齐,稷下是必来之地。 孟夫子一行一入临淄,就各自拿出儒门威仪,衣饰步态无不合礼,无不合仪。进入学宫大门,各人更见端正,马也精神抖擞,引起众学子围观。 入城之前,孟夫子已使公都子先行探过虚实,是以不见慌乱,车马径直驰至稷宫中心广场,在祭酒的大宅子前面停下。 诸弟子侍奉孟夫子下车,环孟夫子站着,观看四周气场宏大的宫舍。 公都子大步走向祭酒门前,向门人递上拜帖。 淳于髡晃着光头迎出。 孟轲迎上,揖礼:“邹人孟轲见过祭酒大人!” “哈哈哈哈,”淳于髡回过礼,指着自己的光头笑道,“什么祭酒不祭酒的,叫我老光头就是!” 众弟子皆笑起来。 “哈哈哈,”孟夫子亦笑起来,再度拱手,“早闻先生趣雅,今日始见哪!” “世道乱,日子难,不笑笑就得憋死,是不?”淳于髡又是一笑。 轻轻一句话,就将世道人心说尽,孟夫子油然起敬,拱手:“先生高论,孟轲受教!” “光头早就听说邹地有个做大学问的人,人称夫子,今日幸会,不喝一杯茶就对不住好辰光了!”淳于髡伸手礼让,“孟夫子,陋室请!” “谢先生抬爱!”孟夫子揖过,礼让,“先生请!” 二人并肩入门,步入客堂,一条黑狗迎出来,朝孟夫子脚前裾后一阵乱嗅,之后围着他撒欢,发出呜呜咛咛的讨好声。 “伊人,是老光头来客人,你激动个什么?一边儿待着去!”淳于髡指向一侧。 黑狗伊人跑过去,在他腿上脚上各蹭几下,乖乖地蹲在主人指定的地方。然而,尚未蹲完一息,它就又蹭过来,在主人身上胡乱磨蹭。 “呵呵呵,你小子,这是想见礼呀!”淳于髡拍拍它的脑门子,指向孟夫子,“露个丑去,这位夫子可是个尚礼的大家!” 黑狗伊人得到指令,不无快活地跳到孟夫子跟前,开始表演礼仪,拱手、鞠躬、跪叩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孟夫子惊得目瞪口呆。 伊人礼毕,讨好地看向主人。 淳于髡再次指向一侧它的蹲位。 伊人过去,蹲好,姿态甚恭。 孟轲尚未回过味来,淳于髡指着客席:“孟夫子,请!”自于主席位坐下。 孟夫子入席,目光仍在伊人身上,良久,揖道:“先生能使畜生施礼,仁矣哉!” “哈哈哈哈,”淳于髡捋一把已是灰白的胡子,“我家这个伊人哪,别无才华,唯独学会了察言观色,见到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儿。见到儒者,它行礼;见到墨者,它打抱不平;见到辩者,它蹲在对面,咣咣咣直叫;若是见到法者,它上前就是一顿咬啊!” “为何要咬?”孟夫子震惊。 “不咬不足以立威呀!”淳于髡爽朗地大笑起来。 孟夫子真正领教了淳于髡的厉害,望着黑狗,想笑,笑不出来;想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傻傻地坐着。 淳于髡的弟子端着茶水进来,摆在几案上。 “孟夫子,请用茶!”淳于髡端起杯子,致敬。 孟夫子亦端起,致敬,各品一口。 “请问孟夫子,”淳于髡放下茶杯,转入正题,“此来稷下,是做匆匆过客呢,还是想久住一些辰光?” “听闻天下学问尽在稷下,”孟夫子亦放下杯子,拱手,“在下心向往之。如果可能,在下想住些时日,随时求教于大方之家!” “甚好!”淳于髡拱手回礼,“夫子光临赐教,实乃光头与稷下学子的福祉!夫子一路劳顿,想必累了,我们改日详谈如何?” 孟夫子拱手:“谢先生厚爱!”起身欲走。 “来人!”淳于髡朝外叫道。 方才斟茶的弟子闻声进来。 “夫子一行远道而来,需要安歇,你去接洽学宫令府,暂先安排于馆驿!” “敬从命!”弟子转对孟夫子,“夫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