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行诈术秦人灭巴 救父兄烈女行刺
五千蜀兵在潜水东岸一触即溃、遭秦人一路追杀的惨烈场景,被一水之隔的蜀人看个真切,恐惧情绪就如瘟疫般在蜀人中间蔓延。 天黑时分,柏青悠悠醒转,将这场可怕的遭遇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太子修鱼背脊骨阴森森的,看向相傅,声音发颤:“老爱卿呀,秦人如此厉害,这该如何是好?” “唉,”老相傅沉吟良久,叹道,“是老朽之错矣。悔不该与苴人在这土费城里纠缠,耽搁整整两日辰光。若是一到此处,就去先机抢占天门,在彼处筑垒,设下一道防线,局势就断不至此了。” “这这这,”见老相傅应出此话,修鱼脸色变了,“如若不然,我们就与秦人议和吧。” “殿下想得未免天真了。”陈轸半是讥讽道,“秦人兴师动众,出大兵数万,跋涉数千里,绝不只是议和来的。” “那??”修鱼打个惊战,“他们要做什么?” “想吞吃殿下的国土。” “给他们呀!”修鱼略略一想,修正道,“把苴地送给他们!” “苴地已经是他们的了。” “给他们一半蜀地,如何?”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 “我我我??”修鱼急了,“我们只留下成都,其余都给他们,如何?” “唉,”望着这样的太子,陈轸摇摇头,又是一声苦笑,“殿下呀,这是生死存亡,不是小贩之间讨价还价呀!记得此前在下说过,蜀国膏腴之地,秦人觊觎久矣。秦人处心积虑地诱使苴人打通山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吞并巴、蜀。巴地暂且不提,单这蜀地,它们是属于大王、属于殿下的,数百年来,蜀人只知尽忠于大王,尽忠于殿下。殿下呀,即使你们把所有蜀地拱手相送,秦人能让大王和殿下苟活于世吗?” 陈轸所言句句在理,显然不是恫吓。 修鱼脸色惨白,浑身打战,陡然间,扑通跪地,朝老柏灌连连磕头,涕泪交流:“老爱卿,你??你你你??你快去求求父王,修鱼不做太子了,修鱼??修鱼不想死呀,老爱卿??” 大敌当前,太子却是这般表现,丢尽了蜀人的颜面。老相傅全身打战,哆嗦的手指戳向修鱼:“你??你??” 老相傅一口气噎住,憋得脸色涨紫,幸亏庄胜跑过来又捶又拍,方才缓过。 陈轸递过一杯水,老相傅喝一口,喘几下粗气,转对外面,沉声:“来人!” 二汉走进。 老相傅朝着仍旧跪在地上的修鱼努嘴:“殿下龙体不适,送寝宫安歇。” 二汉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起修鱼就朝门外走去。 修鱼没有挣扎,但送回来的声音却是凄惨:“老爱卿呀,修鱼求求你了,修鱼不要当太子,修鱼不想死啊!” 修鱼的声音渐去渐远。 老相傅朝陈轸苦笑一声,老泪纵横。 “相傅大人,”陈轸拱手谢罪,“是晚生讲错话,吓到殿下了。晚生??” 厅中死一般沉静。 不知过有多久,老相傅伸手抹去眼泪,陡然抬头,冲陈轸道:“特使大人,什么话也不必说了。”略略一顿,老拳头用力一捏,表情刚毅,字字铿锵,“这片土地是开明先王留下来的,断不容许在老朽手中赠予他人!” “老相傅呀,”听闻此言,陈轸既感动,又忧心,“大王是那样,殿下是这样,柏将军这又伤重在身,您老这??” “这是命啊!”老相傅仰天长叹一声,接上话茬子,“陈先生,你这也全看到了,是天要亡蜀,天要亡蜀啊!”说着,用力站起,摇几下头,拖着沉重的步子,颤巍巍地扬长而去。 望着老相傅渐渐远去的背影,庄胜凑到陈轸跟前,悄声问道:“陈大人,事已至此,我们该怎么办?” “唉,”陈轸长叹一声,也站起身,“还能怎么办呢?快去备船,再备几套苴人服饰,随时候用!还有,将军最好马上派人前往成都,接尊夫人与令妹速离蜀地,如果你不想让她们陪欢秦人的话。” “谢先生关照!”庄胜深鞠一躬,匆匆去了。 翌日午时,一阵雄壮的号角声刺破天空,蜀人各执兵械,纷纷集结在白龙水沿岸的滩头上,一排排,一行行,远远望去,黑压压的就如一窝窝蚂蚁。 成千上万的蚂蚁渐渐簇拥向一处高台。 高台是奉老相傅之命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两侧,几十名乐手敲打各式器乐,几十个巫人伴随巫乐,大跳巫舞。 台上,横着一道幕布。台下,几十名将军,也就是千夫长以上级别的各地领主、五丁首领,各持兵械,昂首挺立,如一根根竖起的木桩。 一曲跳完,巫乐戛然而止,巫人有序退开。 场上气氛凝重,无数道目光盯向高台上的那道幕布。 幕布缓缓拉开。 开明王芦子一身戎装,手持长戟,昂首挺胸,站在台子正中。开明王左侧站着老相傅,也一身戎装,手持长枪。右侧站着将军柏青。 开明王精神亢奋,一身杀气。老相傅白须飘飘,二目如电,浩气贯空。柏青头上、身上几处裹伤,血水渗出,但面色刚毅,气态沉定。 看到开明王,全场蜀人群起雀跃,顿足齐呼:“开明王!开明王!开明王??” 老相傅摆手,呼声顿住。 “勇士们,”开明王跨前一步,将长戟重重戳在台上,一字一顿,“白龙水怪阴结葭萌,葭萌阴结秦人,二贼合谋欺侮本王孔雀爱妃。就在昨夜,爱妃又一次泣血求救,本王决定,自今日起,与白龙水怪决一死战!勇士们,有不惧死者,这就跟从寡人,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开明王话音刚落,柏青即以枪顿地,振臂高呼:“勇士们,追随大王,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众勇士皆以兵械戳地,手舞足蹈:“追随大王,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场地上,巨大的声浪震耳欲聋。 开明王豪气贯空,两手持戟,气昂昂地步下台阶,杀向他的战场。 老相傅示意,柏青摆手,与几名兵士护佑在开明王身后,跟下台阶。台下,几十名持戟兵士早已恭候,一齐跟在开明王身后,各自做足姿势,山呼口号,雄赳赳,气昂昂,沿大道渐渐走远。 显然,这是老相傅精心安排的开场白。站在台下的陈轸微微点头,目不转睛地看向台面,看老相傅这出独角戏如何唱下去。 柏青再次返回台面,站在父亲身边。他的伤势不在要害,歇过一夜,这也能够挺住了。 “勇士们,”老相傅将手中长枪递给柏青,朗声说道,“白龙水怪阴结苴侯,苴侯阴结秦人,欺侮孔雀王妃,是可忍,孰不可忍。方才,大王明旨,与秦人决战,营救王妃!” 众将皆不作声。场面死一样地静。 “勇士们,”老相傅语气缓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的,“白龙水怪欲霸的只是王妃一人,秦人欲霸的,却是我开明山水。据老朽所知,秦人谎称有神牛屙金,诱惑苴人拓辟山道,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用此道,灭绝我们蜀人,霸占我们的田地,欺侮我们的妻女,永世骑在我们蜀人头上。勇士们,老朽老矣,你们都还年轻。老朽不乐意!老朽誓死不答应!老朽这来问问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台下群情激昂,异口同声。 “勇士们,”老相傅再次摆手,“昨日一战,我方受挫,五千勇士为国捐躯。据柏青将军及其他亲历者所言,秦人毫无人性,凶残至极,我们的勇士见势不敌,有不少人放下兵械,然而,仍旧被他们斩杀了。这且不说,勇士们,凶残的秦人还把我们勇士的耳朵割下来,挂在枪杆上!” 场上一片死寂,所有面孔都在扭曲,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压抑似在空气中凝结。 “勇士们,”老相傅捏紧拳头,声音高亢,“秦人凶残,是魔鬼,是比水怪还要可恶的魔鬼!但我们不怕他们,因为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会死。昨日之战,秦人胜在装备上。他们有盔甲,他们的枪比我们的长,他们的箭比我们的重,他们的人比我们的多。然而,秦人不是没有短处。秦人有三不利:一、不得地利;二、孤军袭远;三、人地生疏。不得地利,我可据险以抗,以檑木滚石砸死他们。孤军袭远,粮草就会不继。我们只要坚持抗拒,相信在三个月内,秦人必会撤军。人地生疏,秦人是孤军作战。秦人的盟友苴人已经败散,而我开明王,却有楚人支援。楚人十万大军,正在进攻巴人,相信不过一月,就会赶到此地,与秦人决战!” 全场再次雀跃,呼声雷动。 昨日兵败的悲观愁云似乎在刹那间消散,蜀人的卫国斗志也似乎完全被老相傅的慷慨陈词激励起来了。 接后一个时辰,老相傅连发令牌,布置三道防线:第一道,由他与开明王亲率兵士四万,利用潜水、白龙水天险,拒秦人于苴都土费;第二道,由将军渠首引军一万,沿白龙水纵深分散布防,在险要处设关筑垒,往来接应;第三道,由殿下修鱼、将军柏青引军两万,沿清水一线驻防,在剑门设置关垒,确保运输通畅。 众勇士倍感鼓舞,各自受命而去。 在如此不利的情势下,老相傅竟于短短两个时辰内完全扭转士气,将杂乱无章的蜀国五丁合理分派,有序调动至关键岗位,足见功力。 深谙军事的庄胜看得眼花缭乱,大是赞叹。 “庄将军,”陈轸却道,“船只备好没?” “备好了,在苴宫下方的潜水渡口处。” “你夫人她们,安排接应否?” “安排了。” “既然一切妥当,我们这就乘船走吧。”陈轸看看天,率先走向渡口。 “陈大人,”庄胜紧追几步,“是否看看局势再说,晚走几日未尝不可。我看老相傅安排得挺周全的,想必秦人??” “晚走几日?”陈轸顿住步子,看向秦人方向,冷冷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庄将军不会喜欢被人五花大绑地接受审讯吧?即使庄将军喜欢,在下也不想在此地看到秦人,尤其是张仪那厮。” “应该不会吧?”庄胜大是不解,半是自语,半是求问,“我看蜀人斗志昂扬呢。近八万大军,又有山水之险,秦人??”再次顿住,只将两眼盯住陈轸。 “我这告诉你吧!”陈轸一字一顿,“你只看到台上,却没看到台下。你只看到台前那些锦衣玉食、有权有势的领主,却没看到远处那些褐衣草履、窃窃私语的五丁。他们的口号,是喊给领主听的,他们的雀跃,是跳给领主看的。” “大人何以晓得?” “因为就在这几日里,”陈轸指着远处那些跟在领主后面分别流散的五丁,“我与那些人谈过,也问过他们。他们皆有父老妻子,皆有糊口营生,然而,上至开明王,下至各地领主,没有人顾念他们。一个眼中只有死妃、没有活民的国王,能指望他的臣民们为他卖命吗?” 庄胜愕然。 一切未出陈轸所料。 就在陈轸、庄胜等人扮作苴人乘舟沿潜水溜走后的第三日,秦人从潜水上游乘木筏漂下,一举抢占白龙水北岸,夺得两个水洲。水洲上的蜀人,在秦人攻来并做出不杀的承诺时,没作抵抗,纷纷扔下兵械,跪地投降。 又过两日,不知多少秦人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现在剑门一线修筑关垒的蜀人身后,大“几”字底端一时狼烟四起,鼓角齐鸣,到处可见秦人的旗帜,可听到秦人的喊杀声,已被老相傅安排到最后方的殿下修鱼吓得屁滚尿流,不顾一切地落荒而逃。众蜀人见殿下跑了,自也一哄而散。 柏青此刻正在清水河岸视察地势,安排从员择地筑垒,待听到声响急急回援时,已是迟了,他们所修的壁垒全被秦人所占,后路被断,根本攻不过去。柏青无奈,只好引众沿清水河谷退回白龙水,向老相傅求援。 剑门一线是通往蜀中的最近也几乎是唯一的退路。得知退路被断,前线蜀人尽皆惊慌,不战自乱。秦人擂鼓呐喊,兵分几路进攻,苴人也乘机以蜀话劝降。逃无可逃,抗无可抗,蜀人,甚至包括许多领主,再也顾不上老相傅之言,纷纷扔下兵械求饶。 眼见大势已去,老相傅急与柏青保护开明王沿白龙水撤退。 “柏将军,快看,秦人在那儿!”开明王却不肯走,看到远处如蚁般涌来的秦人,兴奋地舞动长戟,扭头反冲回去。 柏青拦他不住,正自急切,老相傅赶上,指着白龙水上游方向对开明王道:“大王不可与这些虾兵蟹将纠缠,王妃正在前面受难,我们得快去寻那水怪,搭救王妃才是!” 听到“王妃”二字,开明王两眼发红,回转身冲向前去。 经此折腾,有苴人看到了开明王的衣冠,高声喊叫,引领秦人急追而来。 老相傅、柏青等沿白龙水南岸一路向西狂奔,走有三十多里,意外再次发生。开明王看到前面有处飞瀑,飞瀑下面有个深潭,情景与画中略似,眼前出现幻觉,大喝一声:“水怪休走,还我爱妃来!”说着,不顾一切地跃下河岸,舞动长戟,冲向水潭。 一切发生得过于陡然。待柏青等追下去时,开明王已经整个跃入潭中,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大王在水中沉落,随激流翻转。那潭足有几丈深,潭水清澈见底,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大王在水中不停地舞动长戟,直至不再动弹。待水性好的兵士跳下深潭将人救出时,开明王已经没有呼吸。 一代痴王芦子就这么死在对孔雀王妃的一片痴情里。 老相傅跌坐在石上,望着开明王,老泪横流。 老相傅在开明王的尸体前面缓缓跪下。 所有蜀人尽皆跪下。 “青儿!”听到追杀声渐近,老相傅猛地醒转,急对柏青叫道。 柏青涕泣:“父亲?” “为父老了,走不动了,就在此处守护大王。秦兵就要赶来了,你速带勇士们离开,务必抢在秦人前面赶回成都,寻到殿下,带他逃往西山。只要殿下在,人心就不归秦。人心不归秦,蜀地就永远是蜀人的!” “父亲??”柏青伏在老相傅身上,痛哭失声。 “快—走—”老相傅一把推开他,声嘶力竭。 柏青朝老相傅和开明王又拜几拜,含泪引众飞奔而去。见他们走远,秦人这也迫近了,老相傅长叹一声,缓缓拔出宝剑,眼睛一闭,横剑自裁。 柏青一行又沿白龙水上行数十里,沿另外一条河谷南转,绕个大弯,于半月之后方才转出山地,朝成都方向疾走。 及至彭州,柏青远远望见前面一群秦人正在围住蜀人厮杀,遂冲过去解救。秦人见他们人多,掉头反走。柏青近前,见被一群蜀人舍命护在核心的正是太子修鱼,他人已软瘫。 柏青大喜,使人背起太子,向离此最近的西北山林逃去。 不幸的是,柏青他们一路奔波十数日,大多疲惫不堪,加之柏青有伤在身,更是力不能支。一行人你搀我扶,跌跌撞撞地逃有二十多里,至白鹿山时,大队秦人已追踪而至。 柏青见无处可逃,只好引众上山,据地势四面守定。 秦人赶至,将这座孤山团团围困。 白鹿山虽然叫山,实则是个荒丘,山上既无贮粮,也无人家。 秦人劝降,柏青宁死不降,苦守两天,于第三日夜间兵分三路溃围。柏青保护修鱼没走多远,又遭秦人围困。柏青背负早已瘫软的修鱼拒不归降,遭秦人射杀。 绵延三百余年的大蜀开明王朝,由望帝鳖灵开局,历任九帝,至开明尚王时降格为王,又历三世,至第十二世芦子承统,不思进取,因情误国,在白龙水潭里与他的孔雀王妃相会去了。老相傅柏灌对开明王朝抱有的最后一丝期望,也在其子柏青、太子修鱼双双被秦人乱箭穿身之后化为乌有。 此后数月,蜀人群龙无首,完全慑服于秦人的枪矛之下。 然而,随着时间迁移,蜀人惊讶地发现,秦人并非虎狼。非但不是虎狼,秦人反而比开明王朝更“关心”他们,既没有骚扰他们的妻女,也没有劫掠他们的财物。这且不说,秦人还四处张贴告示,永久解散五丁,免除蜀人十年赋役,只将成都王宫及豪门望族家的嫔妃、公主、宫女及各地逃亡或战死贵族家的妻女、婢女等统一配发军营,作为战利品奖赏。 到第四个月,秦人运回客死于巴都阆中的开明王王弟、苴侯葭萌的遗体及开明王芦子、太子修鱼等遗骨,依王礼安葬于开明王陵。老相傅、柏青等蜀人公族遗骨,亦得善待。与此同时,苴侯太子通国作为新朝蜀王,在王宫登基。 从通国以降,蜀人渐渐感恩秦人,那些躲在密林里的蜀国贵族,也陆续回家。 除去协防巴都阆中的三千秦卒之外,从进入成都到新王登基的长达五个月里,张仪一直在蜀地忙活,完全把巴人忘却了。秦军也是,即使陈兵在蜀、巴交界之地,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楚人攻杀巴人而无动于衷。 一切似乎是,秦人出兵,想得到的无非只是苴地和蜀地,至于巴地,则完全放任楚人了。 楚人大喜过望,庄乔更是准确地把握了这个绝佳机会,在连克涪陵、江州之后,迅速挥师北上,经过三个月激战,再克垫江,彻底敲开巴都南门,将巴人紧紧压缩在都城阆中附近方圆不足百里的狭隘区间。三个嫡亲巴子中,长子运掩在涪陵战死,次子菟裘在江州挂伤,只有三子梓犨生龙活虎,毫发无损。 眼见巴国不保,巴王大急,三次遣梓犨赴成都秦兵大营求救,张仪每次都待之以礼,承诺发兵,待梓犨兴致勃勃地赶回阆中坐等时,却又迟迟望不到救兵的影子。 巴王气得吐血,跺脚大骂秦人不守信用,梓犨却陡然开窍,小声应道:“父王,儿臣琢磨,秦人迟迟不发救兵,别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吧?” 巴王怔道:“快讲,什么原因?” “记得在咸阳时,通国求救,张仪向他讨要好处,通国先是赠以褒汉谷地,继而以全部苴地相赠。张仪甚喜,求请秦王,果然就马上发兵了。这不,通国以苴地归秦,秦也践诺,将通国扶为蜀王!” “咦,我们不是也赠他精盐了吗?”巴王不解地问。 “才五十担,于我们就像是拔根毛。” “是每年五十担,这是很大的负担哪!” “是呀,再大,也不过是盐,不是盐泉。” “你不是也送他盐泉了吗?” “那时他不懂,这辰光也许后悔了呢。” “这??”巴王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盐泉不行。我们眼下只有两眼盐泉了,其他都在楚人手里。没有盐泉,我们的后人吃什么,用什么,你想过没?” “我也没说要送他盐泉呀!”梓犨嗫嚅。 “那??你这说说,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赠他?” “反正??楚人若是打过来,啥也没了,干脆??就送给他国土好了,反正都是荒山野岭。如果秦人助我赶走楚人,我们就与他划水而治!” “划哪条水?” “就以潜水、阆中为准。潜水以西,阆中以北,归秦;潜水以东,阆中以南,归我们。” 巴王陷入沉思。 不知过有多久,巴王抬起头:“没有阆中,父王何以安身?” “回江州呀!”梓犨脱口而出,“我们的条件是,秦人必须把楚人赶走。” “赶到哪里?” “赶出涪陵。” “若是能把楚人赶出涪陵,”巴王沉思良久,一捏拳头,“为父就依你所言。你可拿上地图,将这般好处讲给张仪,看他是何话说。” 巴子梓犨领受王命,兴冲冲地再赴成都,急不可待地求见张仪,将巴国属地的样图摊开,沿阆中南侧东西画出一条线,又沿潜水南北画出一条线,将两线以北、以西的土地一边指给秦。 不料张仪并未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当场表态出兵,只是收下地图,说是感谢巴王慷慨赠地,但秦国的土地不是属于他张仪的,而是属于秦王,他只能依据程式表奏秦王,只要秦王同意,他即出兵。 如果报奏秦王,至少尚需一月时光,而在一个月之内,什么都可能发生。梓犨大急,却也无可奈何,灵机一动,赶往蜀宫觐见蜀王通国。通国先是闪烁其词,后被梓犨逼得急了,只好透出信息,说是楚王早于几日前也派来特使,这辰光就在馆驿住着。 “这这这??”梓犨大惊失色,“张大人见过那特使否?” “应该没有。”通国应道,“昨日我使人打听此事,说那特使自来成都,迄今没有出过馆门,也没听说张大人去那个馆驿。” 梓犨二话不说,当即跑出蜀宫,疾驰秦军大营,再欲求见张仪,却被军士拦在帐外,说是张将军不在,外出视察去了。梓犨晓得张仪不愿见他,急得团团打转,末了,又驰回蜀宫,恳求通国:“你与张大人熟,面子大些,务必通融一下,我必须尽快见到张大人!” 见天色已晚,通国安排他在宫中住下,承诺次日陪他求见张仪。 梓犨略松一口气,就在宫中歇了。 在驿馆里闭门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别人,正是陈轸。 真所谓冤家路窄。于陈轸而言,此番出使当是他有生以来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举荐,楚王亲旨,只要他想继续留守楚国,也就无可推托。 陪他前来的依旧是庄胜。 经过前番使命,庄胜对陈轸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一连闭门数日,陈轸于次日晨起,驱车径来秦军大营,求见张仪。 陈轸赶到时,蜀王通国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达,正在帐外恭候。观二人焦急之态,似乎求见并不顺利。 陈轸大步走过去,走到二人跟前时,眼也不瞟,径打前面走过,直至帐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义,请求照会秦国主将。 有顷,一人走出帐门。 让陈轸喜出望外的是,来人不是别个,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陈轸跟前,长揖:“楚国特使,秦国主将有请!” 陈轸以外交使节身份回过一礼,在魏章的陪护下,在巴子、梓犨的惊恐注目下,昂首阔步走进秦国中军大帐。 张仪端坐主位,见他进来,屁股动也没动,面上却作惊讶,转对身边的司马错道:“咦,这不是陈上卿吗?一家人哪,怎么说是楚王特使呢?” “张将军、司马将军,”陈轸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陈轸有礼了。” “慢慢慢,”张仪故意抓耳挠腮,“在下这脑袋不好使了。上卿别不是没睡醒吧,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上卿应该是秦王特使才是!” “张将军没有记错,”陈轸沉声应道,“一年之前,陈轸是秦国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个月之前,陈轸是楚国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 “好好好,”张仪慢腾腾地鼓几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不过,若是论起名分来,”倾身向前,故作神秘,“据在下所知,陈特使恐怕这还漏掉一个呢!” “敢问其详。” “数月之前,女几山有个叫崆峒子的上仙,说是与特使大人有点儿貌似。” 见张仪一口点出这个绝密,陈轸着实吃惊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强稳住。上次陈轸使蜀,根本没有对外声张,知晓此情的几人,开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庄胜夫妇,可他们?? “呵呵呵,”不及陈轸细想,张仪只管把此事往死里砸,“在下也是道听途说,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陈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样人,这装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来呢?” “确有此事。”陈轸再无退路,坦然承认。 “哦?”张仪大张两目,盯视陈轸足足一息辰光,方才收住目光,连拍几下脑袋,不无揶揄,“啧啧啧,真还是在下看走眼了,陈上卿原来不是凡品啊!”说着,动作夸张地站起身子,“凡人张仪不知上仙驾临,失敬,失敬。”礼让席位,“上仙请坐!” 陈轸长叹一声,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闭目。 “上仙请用天水。”张仪亲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陈轸几案前,回身坐下,倾身说道,“听闻上仙不仅为开明王芦子寻到爱妃,还激励开明王引领大军十万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战白龙水怪,真正令人振奋呢!在下虽为俗人,却生性好奇,愿听上仙细述此事。”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陈轸拱手,“陈轸健忘,记不起了,还请张将军宽谅。” “呵呵呵,”张仪拱手回过一礼,“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忆起时再听不迟。上仙此来,可有要事?” “张将军,”陈轸再次拱手,“陈轸此来,是奉楚王旨令,与张将军商榷巴国之事!” “哦?”张仪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国怎么了?” “巴、楚为边界、盐泉诸事,世代争执。”陈轸一口外交辞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争,再度打劫,不仅沿江水寻衅滋事,且还扬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将军庄乔出兵教训巴人。今蜀、苴之争已了,楚王使在下与将军商榷一个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宁人,回归秩序。” “敢问特使,”张仪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题,“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预案,在下愿闻其详。” “巴人原籍巴山,”陈轸从袖中掏出巴国详图,摆在几案上,在图上画个大圈,“就是这片山地。至于这川中巴地,原为荆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内才被巴人强夺。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问界分何处?” “将军请看,”陈轸取过朱笔,在图上画出几条弯弯曲曲的红线,“江水以北,以巴水为界,巴水以西,归秦。江水以南,以江州为界,江州以东,包括江州、江水沿线三十里方圆,归楚!” “在下代秦王谢楚王美意。”张仪凝眉沉思有顷,抱拳说道,“只是,疆土之事,既为王侯所有,就非臣属所能决断。此案既为楚王所提,秦王也当认可才是。敬请特使少安毋躁,在下这就使斥候将楚王美意,连同此图,转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会特使,如何?” “谢张将军。”陈轸将图双手呈上,起身拱手,“将军百忙,在下就不打扰了。” “恭送特使。”张仪起身,回过礼,示意魏章。 魏章礼送陈轸出帐。 听到陈轸走远,张仪转对司马错笑道:“在下这出戏说完了,下一出该由将军来。”说毕,将地图顺手递过,“此图正好让巴国那个火暴子看看!”又转对参将,“有请蜀王,有请巴子!” 在参将出去请人时,张仪起身,见帐中并无他人,只有一身卫士服的香女站在旁侧侍奉茶水,遂唤她过来,冷不丁出手,一把揽紧她的蛮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卫大人,这请侍奉本将榻上耍去!” 香女挣脱开,斜睨一下正在望着他们呵呵直乐的司马错一眼,一脸羞红,嗔怪他道:“瞧你,没个场合,没个辰光,没个正经,哪里像个三军主将?”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军主将了,在下只做你这一军主将!”话音落处,张仪再次将她揽起,拥她隐向旁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