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章| 呈舌功张仪横魏 辩是非长舌受挫
张仪使魏,必过崤塞,坐镇渑池大营的庞涓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作为对手国的首任相辅,张仪亲持使节出使敌国,这让庞涓有点发蒙。 庞涓想不明白的有两点:一是此人用什么手段挤走公孙衍,当上秦相;二是此人为什么一当相国就率团使魏。秦、魏交恶,血战未休,张仪此来,用心必不善,但何处不善,颇让他思量。 想到自己与张仪在鬼谷里的纠葛,想到张仪为人狡赖,从来就不是个磊落的人,庞涓越发坐不住了,一面使人一路监视,四处打探,一面悄无声息地紧跟于后。 张仪前脚赶到大梁,递过国书,被太子申安排入驿馆安歇,庞涓后脚就驰入城门,赶回府中了。 庞涓洗去尘埃,穿上浴袍,未及与夫人亲近,庞葱入报,说是秦使张仪求见,已在府门恭候。 “咦?”庞涓吃一大惊,“你就对他讲,我不在家,在军中未回。” “我讲过了,他不信,他说你就在府中,若不见他,他就不走!” “这这这??”庞涓急踱几个来回,“全大梁人都晓得我在军中理事,他是如何晓得我已回到府中了呢?” 庞葱摇头,脸上也是惑然。 “也罢,”庞涓顿住步子,脸上发狠,“你且请他进来,看我羞他一羞!” 庞葱出去,将张仪请入客堂,托故出去。 张仪候有半个时辰,庞涓才从偏门进来,身上仍是那身浴袍。 以浴袍见人,在官场是大不敬,但在同窗面前,倒是另当别论,是以张仪视若无睹,“呵呵呵”笑出几声,起身拱手:“好一个出水王八,庞兄你总算露头了嗬!” 听到“王八”二字,庞涓即刻联想到当年山中的那场戏弄,顿时脸上发涨,气血上涌。然而,毕竟是同窗相见,自己身穿浴装,不敬在先,且在自己府中,张仪这又笑脸相迎,庞涓有火也发不出来,勉强忍下,略略一拱:“惭愧,惭愧。在下从前线驰回,这刚洗去尘埃,听闻张兄驾到,未及换装,就急急出迎来了。” “幸甚,幸甚,”张仪又是一拱,算作回礼,收住笑,切入正题,“鬼谷别后,你我兄弟天各一方,相见一面,真比登天还难哪!” “呵呵呵,这不就相见了嘛!”庞涓截住话头,指席位略略让过,分宾主坐定,直入主题,“敢问张兄,大梁城中无人不知在下在渑池,张兄何以认定在下就在府中呢?” “不瞒庞兄,”张仪缓缓应道,“在下不但认定庞兄人在府中,且还认定庞兄是一路护送在下至大梁的呢。” 庞涓怔道:“你何以这般认定?” “因为,”张仪狡黠一笑,“天底下知晓庞兄的,怕是只有在下一人。”又凑上身子,压低声音,“知我张仪入使,若不尾随监视,还能是庞兄吗?” “哈哈哈哈,”庞涓豪爽长笑,“痛快!”转对屏风后面,“来人,上茶!” 庞葱闻声趋入,斟上茶水,低首退出。 “来来来,张兄,请茶。”庞涓端过一杯,两手一拱,品啜一口,放下杯,二目直射过去,“张兄来得好呢,自鬼谷一别,在下有多个不解之谜,正要一一请教张兄。” “不必客气,”张仪亦啜一口,放下杯,看向庞涓,伸手礼请,“庞兄请问。” “张兄应该不会藏私吧?”庞涓将话砸实。 “在下知无不言。” “好!”庞涓捏捏拳头,“在下这第一问,”凑过去,压低声,“张兄是如何舍得师姐,来此污秽凡尘里博取功名的呢?” “回庞兄的话,”张仪心底微微一震,迅即定住,嘴角绽开一笑,亦压低声,“功名好咧。庞兄难道不是率先舍下师姐,涉身污秽的吗?” 庞涓似是没有想到是这应答,先是一怔,继而竖起拇指:“张兄好答。这第二问是??”略顿一下,刻意制造气氛,“听闻张兄失恋下山,失意酗酒,在楚地饮了个酩酊大醉,糊里糊涂地娶下一妻,可有此事?” “正是。她叫香女,依照谷中排序,庞兄该称她师嫂才是。”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出声,“香女,香女?嫂夫人起得好名字嗬!”故意捏下鼻子,压低声音,“听闻嫂夫人是个宰猪的,可是当真?” “此闻不虚。”张仪淡淡一笑,“山不转路转,他日庞兄若到寒舍,在下定让她宰杀一猪,为庞兄来个全猪宴,如何?” “好好好,在下就爱吃猪肉呢!”庞涓阴阴一笑,朝后略略一仰,“在下这第三问是,听闻张兄在楚,相中楚王一块宝璧,欲拿走细赏,不幸却被大楚令尹误作贼人,捉个现行,逮入大牢,打了个皮开肉绽,此事当真?” “庞兄听错了,”张仪不疼不痒,修正他道,“不是误当,是真当呀!在下让大楚刑卒打了个体无完肤,差一点点儿就见不上庞兄你了!” “啧啧啧,”庞涓连啧几声,拱手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下贺喜张兄了!”又倾身凑近,再压低声,“在下甚想一睹张兄所窃,不不不,是所拿之璧,敢问张兄能赏脸否?” “让庞兄失望了,”张仪微微摇头,两手一摊,“在下是既没窃,也没拿呀。” “哦?”庞涓故作一惊,“这么说,昭阳他是??冤枉张兄了?”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轻松滑过,“冤也没冤,没冤亦冤,这是一桩无头案了。” “张兄好肚量,”庞涓再伸拇指,“真是人各有志呀。若是有人冤枉在下,在下必与此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庞兄还有问否?” “有有有,”庞涓急又转回正题,“在下好奇得很,有得问呢。这第四问是,听闻张兄不屑留楚,赴赵投奔苏兄,却被苏兄误作乞丐,打发十金送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之时,苏兄这人,看起来倒挺厚实的,岂料出山之后,竟就这般小气,才赏十金。要是张兄到在下府中行乞,必赏百金!”说着“呸”地啐一口,“就冲这个,在下鄙视他了!” “第五问呢?”张仪面无愠色,淡淡问道。 “呵呵呵,张兄真还是个急性子呢!”庞涓哂笑一声,接道,“听闻张兄与秦人有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可有此事?” 庞涓刻意将“逼”字改为“羞”字,静观张仪的反应。 “有。” “唉,”庞涓叹声更长,“儒者仲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这又加上羞母之恨,唉,在下今日方知,张兄是真正不容易哟,为了这个功名利禄,投身事仇,将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全都豁出去了!”说毕,又出几声长叹,摇头,阴阳怪气,“嗟乎张兄,值乎?不值乎?” 张仪没有接腔,也没生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庞涓。 “张兄不觉羞乎?” 张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张兄不觉耻乎?” 张仪又是一笑,依旧摇头。 “张兄面皮??”庞涓猛地变过脸色,声音骤冷,端起茶杯,作赶客之势,“竟然厚至此乎?” “庞兄息怒,”张仪摸摸脸皮,依旧挂笑,“这张脸皮若是不厚,怎能分给他人呢?” “分给何人?” “分给庞兄你呀!” “分给我?”庞涓一震,两眼直射过来,“我怎么了?” “庞兄一切好好的,只是??”张仪指向庞涓的脸皮,“此处没皮了!” “姓张的,”庞涓暴怒,震几,一字一顿,“此言可有说辞?” “有有有,”该到张仪来神了,摇头晃脑,“身为无敌将军,率六国之师,攻一国之门,门未破,六师却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敢问庞兄,身为主帅,脸上可有皮乎?” “你??”庞涓手指张仪,脸色惨白,气极。 “还有,”张仪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却振聋发聩,“不听六相劝言,一意孤行伐秦,却看不出齐、楚二王早有勾结,皆欲卖魏,竭力怂恿人主涉险,身为一国主将,庞兄脸上可有皮乎?” 庞涓的手哆嗦起来,全身也在剧烈颤动,声音却因过于愤怒,全被堵在嗓子眼里。 “庞兄,”张仪淡淡一笑,拱手,“在下此来,既不为揭短,也不为颂长,只为送给庞兄一张面皮,还望庞兄笑纳。” “是何面皮?”庞涓总算迸出一句,两眼似要冒出火来。 “连横!” “连横?”庞涓显然是首次听说此名,目光征询。 “哦,就是与在下合作,助在下说服魏王,与大秦结盟睦邻!” “这与连横何干?” “庞兄不是善弈吗?棋局有纵有横。苏秦诱惑列国合纵,你我兄弟何不联手,给他来个连横呢?”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是狐狸终归会露出尾巴来的。张兄这绕来绕去,总算绕到正题上了!”脸色一沉,鹰鼻一勾,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念你是远方来客,念你我同窗数载,在下就不给你难堪了。”拂茶,起身,大喝,“来人,送客!”言毕,也不及张仪起身,径自从偏门出去。 张仪冲他背影苦笑一声,缓缓站起,摇几下头,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客堂。 自庄周来过,魏惠王的病情竟是好了,吃得香,睡得着,起得早,走得动,完全像是换了个人。然而,旧病虽去,新病却又来了。惠王无论是睁眼闭眼,庄周衣不遮体的邋遢样子总也挥之不去。 “神人哪,真是个神人哪!”惠王在后花园里绕来绕去,时不时地嘟哝这一句。 “呵呵呵,王上,”惠王病愈,毗人的心情是最好的,“叫老奴看,庄先生不是神人,是个怪人!不过,他的学问倒是大哩,难怪惠大人对他这般恭敬。” 听到“学问”二字,惠王来神了,大步流星地走向藏书室,与毗人一道寻找庄周著述。 藏书室太大,书架太多,没过多久,二人尽皆查得累了。毗人吩咐宫女端来净水洗过,扶惠王正殿歇息,召来太史令,由他吆喝二十几个识字的宦臣,将所有书架挨排检索,直忙到天昏地暗,仍未查出一册庄周著述。 太史令告退,惠王郁郁不乐。 “王上,”毗人小声奏道,“抑或庄先生未曾有过著述。王上书房收录也是全的,列国士子凡有名者无不在册,唯此庄周??” 惠王再次看向一排排书架,叹出一口气,显然对未能找到庄周著述甚是不快。 数月来,惠王不朝,毗人身边压着一大堆报奏,这想趁势将他扯回现实,笑道:“也许庄先生只是能说而已,不过是惠大人请来为王上舒怀的。” “你讲得是。”惠王点头,“自古圣人述而不著,庄周乃当世圣人也。” “圣人无不通晓天地之道、治国之术。王上何不再召庄先生觐见,以国家之事问他,庄先生是否圣人,一问可知矣。” “是哩,寡人正好憋堵些事。传旨惠爱卿,有请庄先生。” 翌日卯时,惠施再引庄周进宫,惠王在御花园里摆下宴席款待。 酒过数巡,惠王诚敬拱手:“前番听先生所言,如闻神人,魏罃里外皆震,久病之躯瞬时痊愈,犹如脱胎换骨。先生实为超凡脱俗的雅士,魏罃却是俗人,有俗事欲累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大王欲问何事?”庄周亦不客套,拱手还礼,笑着望他。 “寡人承继先祖之业,数十年不敢懈怠,然则,西有嬴氏侵我,东有田氏辱我,北有赵氏坑我,南有熊氏骗我,叫我心中憋闷,是可忍,孰不可忍!” “敢问大王,他们是如何侵你、辱你、坑你、骗你的呢?” “诸事一言难尽。就眼前之事,嬴氏杀我八万将士,夺我河西不还,为收复河西,魏罃听从苏秦合纵伐秦之策,集六国之兵于函谷,岂料事出变故,燕、齐交恶,率先撤兵,楚人观望不前,赵人通秦卖我,致使我功败垂成,憋屈至今。”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前仰后合。 惠王让他笑蒙了,良久方道:“敢问高士,魏罃之说好笑吗?” “好笑,好笑,”庄周又笑几声,倾身问道,“大王可曾听说过蜗人之事?” “蜗人?”惠王摇头。 “就是住在蜗牛头上的那些人哪!” “啊?”惠王两眼大睁,“蜗牛之头,上面怎能住人呢?” “能能能,”庄周语气沉定,毋庸置疑,“蜗牛头上有两只触角,左角栖居一国,名唤触氏,右角栖居一国,名唤蛮氏,两国为争蜗牛额头的一块地皮,激战数日,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啊!” “孰胜孰败?”惠王顾不上较真,急于询问结果了。 “蛮氏胜,触氏败,蛮氏追逐触氏败卒,旬有五日方才返还哪!” “乖乖!”惠王惊叹一声,闷头细想,扑哧笑道,“先生,你这想必是虚言了吧?” “这么说来,大王是想听实言了?” “愿闻实言。” “请问大王,四方、上下,可有止境?” “没有。” “天下之域,可有止境?” “有。” “大王的心,可是自由?” “是。” “如果大王的自由之心一会儿遨游在无止境的广宇里,一会儿又局限在有止境的天下里,是不是会有一种若存若亡、若得若失的感觉呢?” 惠王闭目良久,微微点头:“嗯,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在这个有止境的天下里,有一片地方叫魏国,在这个魏国里,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这个大梁城里,有一片地方叫王宫,在这个王宫里,有一个人叫大王你,是不?” “是。” “推而广之,大王与那触氏、蛮氏二君有何区别吗?” “这??”惠王挠挠头皮,“好像是没有区别。” “这就是了。”庄周合起眼皮。 殿中静默。 显然,在场诸人皆被庄周套进这个触蛮之争的有趣故事里了。 “先生真神人也!”惠王率先出套,诚敬拱手,“先生卓识,非俗人可及。魏罃有一求,恳请先生成全!” “大王请讲!” “魏罃才疏,诚心求拜先生为国师,恳请先生不弃!” “哈哈哈哈!”庄周仰天长笑。 “先生?” “王上有所不知,”一直闭目冥思的惠施开口了,“就在不久前,楚王求聘庄周为国师,宋王求聘庄周为国相,庄周至此,正为躲避二君之聘哪!” “啊?”惠王惊愕,不解地看向庄周,“先生为何躲避?” “无他,不利于养年。”庄周淡淡应道。 “养年?”惠王来劲了,长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先生可否赐教何以养年呢?” “弃知。” “弃知?”惠王迷茫了,“众人皆在求知,无知何以养年?” “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岂不荒唐吗?” “嗯,是哩,”惠王思忖一时,竖起拇指,“先生所言成理。除弃知之外,还有何方?” “弃善恶。” “这??”惠王迷惑了,“弃恶倒是可解,弃善从何说起?” “福祸相倚,善恶相随,无善则无恶,若不弃善,何以弃恶?” “嗯,是这个理!”惠王恍然有悟,倾身向前,“还有否?” “顺天之道,应人之命,是谓天人合一,大王若是做到天人合一,可得永年矣!” 听到“永年”二字,惠王又吸一口长气,眼中冒光:“寡人,不不不,魏罃如何方能做到顺天之道,应人之命呢?” “大王可曾见过庖丁解牛吗?” “魏罃不忍见血,是以远离庖厨。” “庄周昔年游历于赵,亲见庖丁解牛。那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踏,膝之所抵,刀之所向,牛之所解,莫不合于节奏,中于音律,就好像他是在循着《桑林》《经首》的优美旋律起舞似的。” “神技呀!”惠王赞道,“他是如何达到这般境界的呢?” “庄周也是这般问他,那庖丁应道:‘无他,合于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时,所见皆牛;三年之后,目无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视。解牛之时,在下循依天理,避实就虚,切中肯綮,凭直觉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换刀,因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换刀,因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数千,刀刃仍如刚刚磨过一般。为什么呢?骨节有间,刃却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了。不过,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错处,在下仍要全神贯注,小心动刀,待关节自解,牛体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嘘出一口气,提刀起立,举目四顾,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矣。’” 庄周一席话讲完,惠王连叫数声:“痛快,痛快!” 几人遂将朝事尽忘一边,就着养年话题扯开去,这儿转转,那儿站站,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是昏黑。 看到时辰不早,惠施起身告退,惠王兴致却是不减,留下庄周作长夜之谈。 张仪走后,庞涓再也坐不住了。张仪此来,显然不为睦邻。秦、魏血仇越结越深,函谷烽火未熄,剑拔弩张,这厮扬言睦邻,简直就是笑话。 非为睦邻,却是为何? 庞涓坐于静室,将张仪出山之后,入楚灭越、入秦即击败公孙衍入相诸事连成一条线冥想一夜,又将他的连横之语细细盘算一遭,越发断定其来意不善,于次日晨起,驱车直驰王宫。 当值内臣入内禀报,不一时,毗人迎出,拱手道:“王上一宵未眠,此时刚刚安歇,敢问武安君有何要事?” “一宵未眠?”庞涓吃一大惊,“王上龙体??”打住话头。 “回武安君的话,”毗人微微一笑,“王上龙体大有好转,昨夜与人畅谈,是以一宵未眠。” “与人畅谈?”庞涓又是一惊,眼珠子一转,赔上笑脸,“敢问阁老,王上与何人畅谈,这般尽兴呢?” “是惠相国的朋友,姓庄名周,嘴巴特别能讲。” “哦?”庞涓心里一寒,脸色变了,“难道比惠相国还能讲?” “嗨,只要他在场,就没有惠相国插话的地方。” “乖乖,”庞涓咂下舌,声音压低,“敢问阁老,庄先生这都与王上讲什么了?” “都是些养生怡年的话题,什么天呀地呀,阴呀阳呀,把老奴都听晕了。” “好哇,好哇,”庞涓嘘出一口长气,换作笑脸,“难怪王上开心呢。王上龙体,是得好好将养。” “是哩。武安君没有大事吧?” 想到所奏之事也并不急,方才是自己急火攻心了,庞涓这也松弛下来,拱手笑道:“不急,不急,在下刚从渑池回来,欲向王上禀报军中之事,好让王上安心。” “若是不急,就请武安君晚几日再来。看这样子,王上与庄先生有得聊呢。” “好好好,王上开心就好!” 庞涓拱手辞别,大步出宫,正欲上车,旁有一人直走过来,呈上一封信函。 庞涓打开,里面是块羊皮,写着一个地址和一幅涂鸦草图。 庞涓目光落在图上,左看右看,愣是没有看出名堂。图上净是线条,所有线条无不指向那个地址。线条或曲,或折,或交叉,或重叠,似是随意勾勒,又似匠心独运。 庞涓凝眉一时,盘问送信人,不想是个哑巴。 庞涓挥退哑巴,再去琢磨那图,越琢磨越是气恼,将信“啪”地扔在地上,叫车夫打道回府。走有一时,庞涓又叫停车,吩咐车夫返回,亲手拾起仍旧落在原地的羊皮,又审一时,狠狠心,吩咐车夫照信中地址驰去。 是个寻常客栈。 早有人候在门外,见是庞涓,拱手相请。 此客栈附近就是刑狱,客户多与刑狱相关,少有其他人来。想到此处戒备颇严,刑狱又归白虎管辖,庞涓并无惧心,大步随他走入里厢,连进二门,步入一套雅院。 那人引庞涓入院,伸手朝堂中礼让,拱手退出。庞涓略一迟疑,大步入堂,进得堂门,见堂中端坐一人。对面客席空置,显然是为他备下的。 庞涓直望过去。 那人一袭白衣,长发披肩,模样洒脱,身上并无武器,背他而坐。庞涓四顾审视,见并无异常,遂走过去,撩起衣裳,在客席坐定,重重咳嗽一声。 那人扭转身体。 是张仪! “庞兄,在下恭候多时了!”张仪拱手,眯着眼笑。 “你??”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指向张仪,“邀在下来此何干?” “喝酒呀!”张仪击掌。 一阵脚步声响,一溜仆从络绎而来,每人皆端一只食盘,无不是珍馐美味,最后一人提着一个大酒坛。 一切摆好,仆从为二人各斟一爵,退出。 张仪端起,朝庞涓举道:“庞兄,请!” “要是在下不喝呢?”庞涓不睬酒爵,只盯张仪。 张仪一饮而尽,一边放爵,斟酒,一边斜他一眼,缓缓说道:“那就是和酒过不去了!”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亦自己斟酒,边斟边道,“你为何认定在下一定会来?”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张仪再次端爵,拱手。 庞涓咂吧几下嘴皮子,从袖袋里摸出那张羊皮,指着那画:“好吧,在下认栽。你这讲讲,此图可有深意?” “有呀,”张仪瞄他一眼,朝羊皮努下嘴,“是一张棋盘,纵横各有道道,庞兄亦为爱弈之人,当能看出才是。” “棋盘?”庞涓惊愕,再次瞄向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半是自语,半是诘问,“棋盘当纵横交错才是,这图却??” “呵呵呵,”张仪笑道,“它们不也是纵横交错吗?” “可它们是弯的,扭曲的。” “因为,”张仪阴阴一笑,“它们是在下特意画给庞兄的。假使画给苏兄和孙兄,它们就该是笔直的了。” “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的心是直的,而庞兄之心,就如这些道道一般无二。” “哈哈哈哈!”庞涓又爆几声长笑,自斟一爵,一饮而尽,将爵咚一声置于案上,“痛快!说吧,这次邀我来,总该有个分晓才是!” “对弈!” “拿棋来!” “棋局就在那儿。”张仪朝那张羊皮上努下嘴,“请庞兄落子。” 庞涓凝视那幅由张仪随手乱涂的羊皮图,不知所措,良久,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张仪:“如何落子,请张兄指点!” “庞兄若要落子,首当看清局势。” “这??”庞涓再审一下那些画得变形的棋路,眉头皱起,“局势何在?” 张仪呵呵一笑,从屁股下抽出一张牛皮,是个比较直观、纵横交错的棋盘。 “庞兄请看,”张仪摸出棋子,在天元之位放置一枚,“此乃大魏,居天下之中。”又摆十数子,分置于四侧,“此乃列国,居天下之野。” “这个不消说的。”庞涓摆手,“请直入主旨。” “主旨是,”张仪指着四周之子,“在大魏周围,敌国环伺,远且不讲,单表近年,齐有黄池之耻,楚有陉山之辱,赵有朝歌之恨,韩有南阳之争,秦就不说了。魏居中无友,四邻皆仇,而庞兄则为仇国上将军。此为列国大势。” “这又如何?”庞涓斜棋局一眼,冷冷一笑。 “庞兄再看。”张仪将所有棋子尽皆拿下,在天元置一子,“此为大魏陛下,”又摸几子,一枚枚摆于一侧,边摆边说,“此为太子殿下,此为苏秦,此为惠相国,此为朱上卿,此为白司徒,此为王室其他权臣,”又置一子孤零零地摆在另一侧,“此为庞兄,武安君大人。”俯身审视棋局,“此为魏国朝廷大势。” 张仪直点软肋。 庞涓蒙了,木呆呆地望着棋局。 “大势已然,是纵是横,请庞兄落子吧!”张仪缓缓收起棋子,指空盘道。 庞涓被这直观的阵势慑服了,微微拱手:“依张兄之意,此棋在下该如何落子?” “天下大势,棋行纵横,纵路不通,于庞兄而言,别无他途,只有横路可走了!” “纵路为何不通?” “别人不了解苏兄,庞兄还能不知?苏兄是一根筋,你是知道的。他认准纵棋,以秦为幌,欲将天下列国合作一纵,实现其列国共治之梦。庞兄通古晓今,自尧舜以降,天下共治之梦,其实早就破灭。缘何破灭?缘于人心本私,列国之君各营其私,列国之臣各为其主,天下就如一盘泥沙,盘颤沙动,你兼我并,弱者求存,强者王天下,苏兄仍抱残梦不放,岂不悲哉?庞兄试想,天下若是可纵,举六而伐一,庞兄何能无功于函谷?” 庞涓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点头:“请言横棋,张兄是何下法?” “庞兄见过河蟹吗?” “河蟹如何?” “河蟹往来横行,见鱼杀鱼,见虾杀虾,以二螯八爪立威于河涂,水下之物,莫不敬之,畏之,听之,从之。” “张兄的横棋是??”庞涓两眼睁起,屏住呼吸。 “在下横棋,正是庞兄喜爱的走法,简而言之,只有一招,就是行如河蟹,以二螯八爪横扫天下,从我者生,挡我者死!” “不错,不错!”庞涓轻轻击掌,“此种走法正合我意!”倾身向前,“只是,张兄这横棋,总该有个章法吧?” “章法无他,强强联手。方今天下列国,至强莫过于秦、魏。秦、魏若是连横合一,试问天下谁能敌之?” “秦、魏世代血仇,这个一,如何合法?” “庞兄差矣,”张仪摇头,“天下列国,没有永远的仇和永远的爱。古往今来,治天下者,无非仁、义、利、力四字,仁行于三皇,义行于尧舜,自夏启始,天下就只剩下利、力二字了。若论血仇,环伺列国与魏之间,哪一家没有血仇?即使秦、魏血仇,又是为何?不就是因为河西一块方寸之地吗?天下之地如此之广,庞兄何处不可得之,何以斤斤计较于河西方寸呢?” “好言辞!”庞涓笑道,“张兄学舌,看来已得先生真传了!” “非得真传,合于情、顺于理而已。” “好吧,敢问张兄,在下若走横棋,利在何处?” “有远有近。” “请详言之。” “其远在于,魏、秦合一,北并赵,南灭韩,先分三晋,后裂大楚,再后并吞齐、燕之地,天下中分。” “若是二君不肯中分呢?” “陈兵布阵,再决雌雄。” “痛快!”庞涓“咚”一声砸在几案上,“请言其近!” “秦王承诺,只要秦、魏睦邻连横,秦可返还陕、焦、曲沃和太阳渡,回归战前辖区,魏却不必返还临晋关。” “哦?”庞涓甚是震惊,“秦王为何这般大度?” “因为秦王通世故,晓常情。” “晓何常情?” “魏人在河西亡灵不少,当该有个悼念之地才是。” 这个解释倒是成立。 庞涓微微点头,抱拳道:“秦王若是此心,倒让在下感怀。只是??”略略一顿,“连横之事急切不得,眼下不可提。张兄此来,当以睦邻为上。” “谢庞兄指点。”张仪亦拱手道,“有庞兄此话,在下明日即去朝堂觐见大王,向大王求请睦邻。” “明日不可。” “哦?” “王上正与一人相处火热,近几日恐无闲暇。莫说是张兄,即使在下,也是近身不得。” “敢问庞兄,何人有此福分?” “宋人庄周。” “庄周?”张仪两眼大睁,嘴巴张起。 “怎么,张兄认识此人?” “呵呵呵,没什么。”张仪回过神了,淡淡一笑,“鬼谷之时,在下读过此人墨迹,有所得益。天下奇大,同名同姓者多矣。若是此庄周即彼庄周,在下倒想一会。只是??”朝庞涓拱一拱手,“还要烦劳庞兄引见才是。” “这??”庞涓面现难色,“听说此人是惠相国客人,在下??” “谢庞兄指引。”张仪又一拱手,举爵,“来来来,庞兄,为你我联手,横扫天下,干!” 得知庄周也在大梁,张仪禁不住内心狂喜。在鬼谷时,先生曾不止一次提起庄周,言谈甚是恭敬,几度将他与列御寇并提。出山之后,张仪仅是化用庄周的一篇论剑妙文,就已智服越王,首战告捷,扬名于天下。此时此刻,这个如神人一般的庄周就在自己眼皮下面,叫张仪如何按捺得住? 然而,以何身份到惠相国府上造访,倒让张仪颇费思量。若是谈论国事,当在朝堂,一应事务已由太子申交代朱威商谈;若是两国相辅交流,也无非是互相客套几句。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凭自己的身份,惠施必不愿多谈。直接求问庄周更是不妥。庄周不过是惠施门客,自己仅为一个门客而造访大魏相府,叫大秦相国的颜面哪儿存去? 正愁无个入口,副使公子疾出点子道:“据在下所知,南来北往的士子,不通名实者,无缘惠相府之门。相国何不以名实辩他?只要讨教学问,想那庄周,必按捺不住,不请自到。” “妙哉!”本性好战的张仪击案大叫,“你这讲讲,在下如何辩他?” 公子疾再无二话,将惠施的“观物十事”书在一块木板上,指板道:“惠子府中,常年悬挂此板。凡登门士子,解出一条者,自请出门;解出三条者,赏茶点;解出五条者,好酒好菜款待;解出八条者,可为贵客;十条全解者,引为知己;一条解不出者,扫地出门。” 张仪瞄向那板,聚精会神。 “还有一点相国须知,”公子疾凑近,压低声音,“迄今为止,入相府解题者,多被扫地出门,能吃茶点者少之又少,至于好酒好菜??”顿住不说了。 “晓得了。”张仪摆手,指指门口。 见公子疾识趣退出,张仪闩起房门,面对木板,祭出鬼谷中修来的静定功夫,苦苦冥思,一夜未解。鸡鸣时分,张仪灵光一现,将鬼谷先生开示的捭阖大道导至玄冥,恍然有所悟,逐一引证,终至大悟。待天色大亮,张仪已然成竹在胸,伏枕睡去。及至中午,张仪醒来,将凌晨所悟细细琢磨一遍,换上一身士子袍,兴致勃发地踏上征途。 听闻张仪登门,惠施不敢怠慢,迎至客堂,分宾主坐下。 惠施原以为张仪此来是谈国事的,显然不乐意接待,一落席即入主题,一副点到即止的赶客架势:“听闻特使乃百忙之身,今朝光临寒舍,可有惠施效力之处?” “先生客气了,”张仪不称相国,直呼先生,同时正正衣襟,坐坐踏实,摆出赶也不走的论战架势,“听闻先生通达名实,在下不才,此来特向先生求教学问,望先生不吝赐教。” 惠施略吃一惊,目光锁在他的士子服上。自张仪进门,他一直没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门,何以自贬身价,没想到他这是上门挑战来了。 尽管对手是名噪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