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魏侯空巢耍机心 疯人建言纵六亲
守,简直就是铜墙铁壁啊!” 苏秦之言甚是实际,庞涓陷入思索。 “还有,”苏秦更推一步,“方今天下,万事莫过于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扩地千里不说,更增民众逾百万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万。庞兄是带兵的,十万之数是何概念,当比在下明白。” 庞涓抬头:“在下问一句,苏兄倡导合纵,可为制秦?” 苏秦点头:“知在下者,莫过于庞兄了。” “再问一句,抛开孙兄之事,苏兄为何对秦人怀此仇恨?” “唉,”苏秦敛住笑,长叹一声,“说起来都难启齿。不过,庞兄既有此问,在下也就实说了。在下出山之后,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业,岂料秦公不用不说,更将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面前丢丑。”说到这儿,苦笑一下,摇头再叹,“唉,那个场面,那种尴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剑在手,当场真就抹了脖子!” “苏兄莫要说了,”庞涓摆手止住他,“秦人这脓包,早晚得挤。苏兄的合纵大略,在下琢磨过多次了。不瞒苏兄,朝臣对合纵均有抵触,包括王上。苏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这事儿急不得,不过,在下一定尽力,说服朝臣,禀明王上,全力支持苏兄。” 苏秦抱拳:“谢庞兄鼎持!” 庞涓朝外大叫:“来人,上酒菜!”又对苏秦抱拳,“苏兄,久别重逢,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来。 雨势虽已失去两个月前的刚猛,却有后劲,淅淅沥沥连下两日。孙膑是盘地行走,一旦下雨,就无法外出,只能躲在南街口的废弃破庙里。 几个乞儿在庙殿里把玩苏秦赏给的金子,一会儿吹,一会儿弹,爱不释手。孙膑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这群乞儿。所谓榻,不过是范厨用土坯为他砌的土炕,很大,横竖可躺五六个人,上面垫着干草,再上面是几张破席,几床被子散乱地堆在炕上。土炕虽是简陋,但对这群乞儿来说,却是天堂。 雨天不好讨饭,最小的乞儿似是饿了,走到门口朝雨幕里张望。 还真让他望到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俄顷,范厨披着蓑衣,提着一个盖了雨布的大篮子,“嚓嚓嚓嚓”走过来,在庙门外重重咳嗽一声。 那乞儿叫一声“范伯来喽”,不无欢喜地冲进雨幕,帮范厨提那篮子。 范厨让出一侧,让他抬上,乐呵呵地走进殿里。 见孩子们围上来,范厨这才打开篮子,根据饭量大小,将馒头逐个分过,吩咐他们道:“你们都到偏殿里吃,范伯要给孙伯伯换衣服呢!” 众乞儿拿起馒头赶往偏殿去了。 范厨提上篮子,走至孙膑跟前,将几个馒头拿出来,端出两碟小菜,摆在炕上,将他的内衣脱下,换上洗过的。又拿出两件新衣服为孙膑穿上。 孙膑静静坐着,默默地望着他,由他摆布。 范厨做完这些,从袖中摸出一函,递给孙膑,小声禀道:“方才小人在送饭途中路遇秦爷,秦爷托小人捎给先生一函,请先生拆看。” 孙膑拆开看过,递给范厨:“烧掉吧!” 范厨应过,拿出火石、火绳,打火烧信。 孙膑看着他,见信烧得差不多了,才小声问道:“范兄,庞将军府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回禀先生,”范厨小声应道,“前日后晌,合纵特使苏大人到访,晚上吃酒,是小人做的饭菜。庞将军与他边吃边聊,谈笑风生,直到人定时分,皇天落雨,苏大人才辞别回馆。小人昨日听说,庞将军还让庞葱备下荆条、搓板之物,说是将军跪在搓板上,定要苏大人拿荆条抽他,因由是他未能照顾好先生。今日晨起,庞将军见雨仍然在下,亲到厨房,特别关照小人,要多送一些饭菜,还要小人为先生增加几件新衣服,说是天气冷了,莫要冷坏先生。听那语气,庞将军对先生颇为关爱,情真意切。”略顿,挠挠头皮,“先生,您与庞将军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小人实在看不明白。” 孙膑眼中泪出,有顷,抬头望着范厨:“在下疯魔,庞将军还存疑否?” “不曾。”范厨摇头,“先生尽可放心,在这大梁城中,知晓此事的只有秦爷与小人。至于为先生诊病的那个医家,听秦爷说,这辰光已在咸阳安下新家了。自那医家为先生诊过之后,庞将军再也没有追问此事,似对先生的病深信不疑。” 孙膑点头。 范厨凑近,声音更低:“先生,秦爷还说,他想求见先生一面,让小人问问先生之见。” “不可!”孙膑摇头,“你可转告秦爷,就说‘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 “小人记下了。”范厨应道,“先生用餐,小人告退。” 孙膑抱拳:“谢范兄!” 苏秦与三位副使在馆驿里等候三日,终于觐见殿下。 苏秦备陈三晋纵亲、四国合纵的祈请,呈上燕、赵、韩三国缔结纵亲的和约副本。太子申审过,客套几句,坦陈自己是代为主政,是否加入纵亲,尚需廷议之后,由魏王裁定。 见太子申无意再谈,苏秦等告退。 回驿馆后,几位副使,尤其是韩、燕二位公子,皆现躁态。 “二位公子莫急,”苏秦笑道,“好事必须多磨!魏王不在,相国不在,武安君也未上朝,此等大事,一个空头太子自然无法确定呀!” “苏子是说,”公子章急了,“我们只能在此日日傻等吗?” “呵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如果你们不想傻等,大可在这大梁城里转上几转。魏人做事的确了得,从安邑迁都过来,仅几年,就将大梁变成天下名都,可追临淄了。” 二人互望一眼,以为苏秦在开玩笑。 “还有,”苏秦接道,“你们亦可前去看看鸿沟,真是一个大工程呀,利国利民,泽润子孙。几年前在下去过,嗬,站在堤边,实在让人感慨呀!唉,人生在世,莫过于成就功业。别的不说,单此一举,白相国足以永垂不朽了!” 听话音,苏秦显然胜券在握。公子哙、公子章无不松下一口气,转对楼缓道:“走走走,上大夫也去,人多了热闹。” “多谢抬爱!”楼缓抱拳应道,“二位去吧,在下守值,陪陪苏子,省得苏子闷着!” 二公子以为然,各带从人去了。 送走二位公子,苏秦坐下,指对面席位道:“坐吧,在下真也闷了。” 楼缓坐下,面色忧郁。 “观你脸色,”苏秦盯住他道,“是有坏消息了!” “是哩,”楼缓轻叹一声,“我见朱上卿了,他东拉西扯,只是不谈正事。在下几番开口,都让他岔过去了。” “难怪今日没见他上朝!”苏秦苦笑一声,“看来,我们真还是热屁股坐到冷席子上了。” “苏子,”楼缓不无忧虑,“三国特使上朝递交国书,这是何等大事,可魏人呢?朝堂上是空头太子,朝堂下是两个一无用处的中大夫,惠施不说了,庞涓、朱威、白虎等几大权臣皆不在朝,”略顿,“苏子,照规矩说,合纵于魏并无坏处,为何他们??”打住话头。 苏秦长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是啊!”眼睛微闭,“在下这也纳闷,庞涓本已承诺在下了,今日竟也未见上朝,显然是在有意躲避。” “堂堂武安君,怎么也说变就变?” 苏秦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疾步跨进:“主公?” “这两日可有人去过武安君府?” “昨日后晌,秦使公孙衍前往拜访。” “还有何人?” 飞刀邹摇头。 苏秦再入冥思,有顷,抬头又问:“孙兄的事,可有音讯?” “孙先生与几个乞儿住在南街口的破庙里。”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递过去:“你设法引开乞儿,将此信呈给孙兄。待孙兄看过,你就约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庙门外面。”又转对楼缓,“楼兄在南街口附近寻处僻静房舍,待孙兄出来,就由邹兄背他过去,在下在那儿会他。” “孙兄?”楼缓惊道,“他不是疯了吗?” “有时不疯。”苏秦淡淡说道,“去吧,绝对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时分,商人打扮的公子华见周围无人,快步闪进秦国馆驿,直入公孙衍住处。公孙衍听出脚步声,迎出来,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携其手,将他打量一番,“嗯,像个大商人。这趟生意可有进展?”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公子华跟他走进厅中,在客位坐下。 “看这样子,是发财了。”公孙衍亦坐下来,斟上一杯茶水,“来,喝杯茶水。” 公子华接过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厨转呈孙子一封密函,大意是说,庞涓已经懈怠,孙子脱离虎口的机缘已至,在下已经安排救他赴秦,最后又将君上的切盼之情一并讲了。” “孙子作何反应?” “孙子捎出一句话:‘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听这话音,孙子认为机缘未到。”公子华又啜一口,神色犹疑,“信中已经讲明,我们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孙子仍旧这么说,倒叫在下百思不解,特来听听公孙兄释疑。” 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道:“只有一个解释,孙子不想赴秦。” “为什么?” “这得去问孙子。”公孙衍缓缓说道,“按照常理,以孙子眼下的境况,只要能脱虎口,莫说是他大可施展抱负的秦国,纵使狼窝,他也不应迟疑。” “嗯,”公子华点头,“眼下他已成为废人,活得猪狗不如,装疯卖傻不说,还得处处小心庞涓,万一被那厮得知实情,命亦不保!” “近日可曾有人寻过孙子?”公孙衍问道。 公子华摇头。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苏秦此来,不会不去救他。孙子这么推托,抑或与此有关。” “是了!”公子华一拍大腿,“苏子初到那日,当街向他下跪。苏子声势显赫,又是他的故知,孙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苏子救他。” “公子可盯牢孙子,见机行事!” “遵命!” 是夜,淫雨虽停,乌云却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的锅盖。 三更时分,庙门悄悄闪开一道细缝,孙膑以手撑地,缓缓爬出。早已候在附近暗处的飞刀邹飞身闪出,将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飞刀邹背着孙膑潜行到一家独院。 门开着,楼缓迎出,四顾无人,接二人进去,关上院门。 苏秦迎出厅堂,与楼缓一道将孙膑架下,搀进厅中。飞刀邹退出,在院门外面候立。楼缓亦走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屋里亮着火烛,但所有门窗皆被密封,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见孙膑已在席上坐好,苏秦也坐下来。 二人相视,没有谁说话。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打破沉默,颤声:“孙兄,你??受苦了!” 孙膑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是在赶去邯郸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万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顿了一下,“孙兄,你??恨庞兄吗?” “恨!”孙膑又是一笑,“起初那些日子,恨得咬牙!后来??渐渐不恨了。” “为什么不恨了?” “想通了吧。”孙膑说得很慢,“说到底,师弟也不容易。只是他想得太多了。”沉吟一时,又补一句,“为他自己。” 苏秦肃然起敬,拱手:“孙兄修为已臻此境,在下叹服!” 孙膑苦笑一声,拱手还礼:“这算什么修为呀?随顺而已。” “人生在世,”苏秦再次拱手,油然赞道,“做到随顺才是修为,是真正的大修为啊。” “随你说吧,”孙膑笑一下,转过话头,抱拳,“几个乞儿都有夜间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过久,免得多生枝节。” 苏秦遂将合纵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势约略讲过,看向孙膑:“孙兄,按照常理,合纵于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可??魏王、庞涓不消说了,惠施、朱威竟也反应冷漠,实令在下不解。” “从大处看,”孙膑思忖有顷,应道,“列国纵亲是悲悯之道,既有大爱,也是可行,不失为解决天下纠纷的上上之策。至于魏室反应冷淡,在下以为,原因可以理解。” “请孙兄指教!”苏秦倾身问道。 “依苏兄方才所讲,合纵旨在谋求三晋合一,与燕结盟,从而实现以弱抗强,达到势力制衡,强行和解。” “正是。” “三晋纵亲,旨在对抗齐、楚、秦三个大国。魏国朝臣皆不热心,或是有所顾忌。他们或许会问,既然三晋可以纵亲,齐、楚、秦为何不能横亲?” “在下也有考虑,”苏秦解释,“在下的步骤是,首先合纵三晋与燕国,然后至楚,邀请楚国入纵,从北冥到江南,结成纵亲,将秦、齐二国分隔东西,迫使其不敢妄动。” “嗯,”孙膑应道,“这就好多了。不过,在下在想,即使五国合纵,将秦、齐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南北合纵,如一字长蛇,假使东西连横,就如拦腰两截棍子,这在用兵,当是大忌。一旦开战,长蛇势必瞻前顾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孙兄之意是??”苏秦盯住孙膑,期待下文。 “善搏击者,不腹背树敌,”孙膑应道,“苏兄既然合纵五国,何不再加一国,将齐国纳入纵亲,使六国合一,以秦为敌。六国纵亲,内可无争。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国纵有强兵,亦难以加害,天下势力由此制衡,岂不是好?” 苏秦大是叹服,拱手:“听孙兄之言,如拨云见日矣!” 孙膑回礼:“苏兄过誉了。” “怎么是过誉呢?”苏秦赞道,“只此一言,孙兄格局就远高在下了!”转过话头,盯住孙膑,“孙兄,在下此来,还有一事,就是营救孙兄。假使孙兄逃出此地,欲去何处?” “齐国。”孙膑不假思索。 “甚好!”苏秦缓缓点头,“孙兄若有此意,待三晋纵成,在下就先到齐国,一来说服齐国入纵,二来为孙兄做些铺垫。” “谢苏兄了。” “只是,”苏秦略作迟疑,“此事尚需一些时日,委屈孙兄了。” “呵呵呵,”孙膑笑出几声,“眼下在下最不发愁的就是时间,谈何委屈?” “好吧!”苏秦抱拳,“时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孙兄,待孙兄脱出虎口之日,再行畅谈。” 孙膑点头。 苏秦击掌,飞刀邹闻声走进,负起孙膑。 苏秦抱拳,与孙膑依依惜别。 就要出门时,孙膑扭头叮嘱:“哦,苏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头,擒贼要擒首。” “擒贼擒首?”苏秦喃喃重复一声,豁然开朗,抱拳谢道,“谢孙兄指点!” 飞刀邹背负孙膑回到小庙,在门外将孙膑放下。孙膑别过,进门,将门随手关上。飞刀邹闪入阴影中,侧耳倾听一阵,确证周围并无异动,才转身离去。 就在苏秦、楼缓、飞刀邹三人离开院子没入夜色之后,两个黑影也从暗处闪出,远远跟在后面,直到他们隐入馆驿。 回馆驿后,苏秦反复思索孙膑所言,越想越觉在理。是的,单是四国合纵,不仅格局小,后遗症多,且不利于合纵真正目的的实施。从表面上看,合纵是通过制衡减少或制止征伐,但对苏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长远谋求。如此合纵,东西皆敌,两面受制,纵亲列国应对敌手尚且不易,何来余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苏秦对孙膑的建议越发笃定:六国合纵,共抗暴秦。 苏秦稍稍眯盹一阵,醒来已是辰时。按照常理,魏宫也该退朝了。 苏秦洗漱已毕,驾车直驱上卿府,直抒来意,提及六国合纵,共抗暴秦之说。 朱威果然兴奋,就六国合纵抗秦一事畅聊两个时辰,问及诸多问题,包括齐、楚入纵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纵等细节,末了道:“六国纵亲,共抗暴秦,好归好,只是??”打住话头。 “上卿有话直说。” “‘抗’字不好,在下建议改为‘制’字。” “改得好!”苏秦抱拳,“上卿堪为一字之师了!” “特使过誉了!”朱威拱手回礼,由衷叹道,“唉,不瞒苏子,近日在下反复思虑此事,苏子倡导三晋合纵,实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叹服。三晋争斗已久,你死我活,结果真也应验了那个说法,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让秦、楚、齐屡钻空子,捡便宜。苏子合纵,是利益三晋的大业,在下却??”苦笑一声,连连摇头,似是自责,“却打小算盘,实在不该,唉,不该呀!” “呵呵呵,”苏秦笑道,“非上卿打小算盘,是在下将算盘打小了!在下四处张扬合纵三晋,对抗秦、齐、楚,实则犯了大忌,是短视,不是远见。三晋合一,树敌过多,甚至有可能促成三个大国联合,反于三晋不利。” “苏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来,“不瞒苏子,在下真就是这么想的。其实不止是在下,多数朝臣皆有此忧。” “是啊,”苏秦趁势引入正题,“莫说是朝臣了,就连魏王也躲在下,好像在下是个瘟神似的。” “请问苏子,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苏秦抱拳:“在下有心觐见魏王,促成纵亲,烦请上卿玉成!” “这个,”朱威面现难色,“王上临行之际,特意颁旨,此去梁囿,只为清静几日,朝中大小事体,皆由太子所决,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扰。” “烦请上卿引见太子,可否?” “在下愿效微劳!” 梁囿在大梁西北,离大梁近三百里,靠近阳武。这儿山小坡缓,水草丰美,野味众多,是理想的狩猎区。早在立都安邑之时,魏室就在此处辟出方圆六十里的猎区。移都大梁后,这儿更见重要。 梁囿旁边有片水泽,水泽之阳有一片杂木林子,名唤夹林,甚是奇秀,清幽别致,生长各种奇葩异草。惠王甚是钟爱,拨出专款,使人沿泽修筑别宫,几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时,其地位甚至超过了逢泽里的龙山别宫。 惠王年轻时喜欢狩猎,尤爱猎取鹿、野猪、野马等大型动物。许是年岁大了,惠王爱静不爱动,狩猎转为垂钓。受此影响,惠王近年修建的别宫大多设在泽边,无一例外地设有钓台。 钓鱼也是惠施的嗜好。离开大梁后,这对君臣几乎日日守在泽边,各自抛钩,一边养神,一边垂钓。二人往往闷坐一日,谁也不说话,连鱼儿咬钩也视若不见。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猎,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几个嫔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欢声笑语不时飞来。 这日午时,二人正自垂钓,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声禀道:“王上,殿下来了,宫外求见。” 惠王睁眼,思忖有顷,转向惠施,见他仍在闭目养神,往水中一看,鱼儿不知何时已经上钩,浮漂被它拖得团团打转,紧忙叫道:“惠爱卿,快起钩,大鱼来了!” 惠施睁眼,斜一眼水面,乐了:“呵呵呵,大鱼咬的是王上的钩!”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钩。原来,惠施在下风头,微风早将他的浮漂吹到惠施的前面了,惠施的则被吹至岸边,漂在一堆水草里。 惠王起钩,果是一条几斤重的草鱼。那鱼儿许是在水中挣扎久了,出水时几乎未做反抗。在毗人的协助下,惠王没费周折就将它拖上岸来,扔进水桶。 “呵呵呵,”惠王乐得合不拢嘴,对毗人道,“申儿有口福,来得正是时候。你将此鱼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王上,”毗人凑前一步,“跟殿下一道来的另有一人,是??三国特使苏秦。” “哦?”惠王怔了一下,问道,“关于合纵,朝臣可有议论?” “回禀王上,”毗人禀道,“武安君避谈,上卿、司徒等人初时反对,后又赞同。苏秦此来,就是上卿引见的。” 惠王闭目有顷,缓缓说道:“好吧,此人既然来了,就让他也吃一口。” “臣领旨!”毗人应过,提起水桶快步走去。 “惠爱卿,”惠王慢慢转向惠施,“看来,鱼是钓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语双关:“王上本为钓鱼而来,鱼已钓到,行将入鼎,王上是该收钩了。” “哦?”惠王扫一眼惠施,顺势问道,“听话音,苏秦此来,爱卿已有应对?” “王上,”惠施敛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臣思来想去,感觉苏秦的合纵方略也不是不可行,至少说,对我大魏有百益而无一害。” “百益!”惠王震惊,“爱卿别是浮夸了吧?” “呵呵呵,”惠施笑了下,“别的不说,单是与赵、韩睦邻,就可省去不少麻烦。三晋边界早已约定俗成,若再争斗,益处何在?” “嗯,”惠王点头,“三晋无争自是好事,可??前时据庞爱卿奏报,卫室内争,卫公子篡政,卫太子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无动于衷,于义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赵、韩必起聒噪,有悖纵亲之约。” “王上,”惠施应道,“圣人谋事,谋大不谋小。卫国乃弹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王上的,不取也是王上的。王上一道诏书,卫公立马自贬为侯,乖乖割地,列国均无异议,盖因于此。眼下卫室内争,王上无须用兵,只需再发一道诏书,安抚其主,全其宗祠,谅他不敢不听!至于是太子主政还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王上何必为之伤神呢?” “爱卿所言也是。卫国既为谋小,何为谋大?” “臣以为,王上大敌,非赵非韩,非齐非楚,唯秦一国。秦已拥有河西、函谷之险,易守难攻,仅凭我一国之力,难以与之匹敌。王上何不加入纵亲,合三晋之力制秦,一举收复河西,复兴文公盛世呢?” 惠王沉思一时,抬头说道:“爱卿所言,寡人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苏秦的敌人似乎不单是秦国一国,还有齐国和楚国。寡人即使愿意纵亲,伐秦一事,恐也难谋。” “今日晨起,臣接上卿快报,说是苏秦已改初衷,谋求六国纵亲,共制暴秦。眼下苏秦既至,他的敌人究竟是谁,王上何不听他说说?” “哦?”惠王来劲了,以手撑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既如此说,这就走吧。苏子远道而来,让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跟着站起。 这对君臣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走回宫里。 三日之后,惠王结束狩猎,从梁囿返回大梁。 让大梁人无比震惊的是,三国特使苏秦与魏王同辇而行,招摇过市,朝中众臣无不迎至城外,与他初进大梁时仅有一个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宫大朝。 朝堂上没有悬念。惠王未加廷议,直接颁诏:晋封苏秦为客卿、合纵特使,诏令公子卬为合纵副使,策动六国纵亲;赐苏秦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镒,锦缎五十匹,臣仆三十名。众臣未及回神,惠王已经宣布退朝,前后过程干净利索,不足半个时辰。 惠王离开朝堂之后,众臣才算反应过来,纷纷祝贺苏秦。 庞涓心里五味翻腾,略怔一下,亦走过来,朝苏秦微微拱手:“苏特使,在下贺喜了!” 苏秦还礼:“谢武安君鼎持!” 庞涓伸手在苏秦肩头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苏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又转对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贺喜您了!” 庞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语气,弦外有音。 公子卬本不赞同合纵,亦未料到父王会当廷任命他为合纵副使,让他这个赫赫有名的安国君与两个毛头公子和一个无名大夫并驾齐驱,受制于一夜暴发的市井士子,面上本就过不去,又受庞涓一激,脸色涨红,剜苏秦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朝堂。 场面一时尴尬。 苏秦淡淡一笑,朝诸臣揖礼一圈,朗声说道:“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国相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下谋求纵亲,一在制秦,二在寻觅一条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结束战乱,回归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国纵亲只是起步,天下纵亲才是终极。”咳嗽一声,见众臣皆在倾听,愈发字正腔圆,“诸位大人,在下以为,天下唯有纵亲,唯有求同存异,克制私欲,才能结束征伐,回归太平。天下纵亲,百姓安居乐业,既是苏秦所愿,也是诸位大人所愿,更是天下人所愿。今日王上圣恩浩荡,降旨纵亲,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恳请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纵,在下先自叩谢了!” 苏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许是首次听到苏秦如此这般表白心迹,阐明合纵大义,众人初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继而深受触动,纷纷拱手:“今有王上诏命,又有苏子勇为,我等一定竭尽全力,鼎持合纵!” 苏秦大抢风头,庞涓心里更不是味,又见无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台阶,走出宫门,见车夫驱车过来,猛地蹿上,一脚将车夫踢下,扬手一鞭,狂驰而去。 庞涓飞驰一阵,不知不觉中来到南街口,远远看到那座小庙。 庞涓心中一动,收住缰绳,在庙前停车,推开庙门,信步走进。 乞儿出去乞食了。庙中无人,唯有孙膑坐在草地上,两眼微闭,正懒洋洋地晒太阳。 听到有人进来,孙膑微微睁眼,见庞涓站在门口,眯眼盯他一阵,呵呵呵地冲他傻笑。 庞涓一步一步地走近孙膑,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蹲下来。 孙膑傻傻地盯住他,有顷,似是发现什么,手指庞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阵傻笑。 庞涓怔了下,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见无异常,又回看孙膑,仍在指着他傻笑不止。 庞涓陡然意识到孙膑是个疯子,是在傻笑,顿时宽下心来,嘘出一口长气。许是孙膑身上的味道过于刺鼻,庞涓下意识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开。 孙膑痴痴地盯住庞涓,傻笑着,好像面对的是个怪物。 庞涓也在凝视孙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视良久,孙膑身上痒了,做个鬼脸,将手伸进衣服里,抠摸一阵,捉出一只虱子。 孙膑如获战利品,将那虱子放在掌心,拨过来挑过去,反复折腾,呵呵呵呵傻笑不止。 庞涓紧皱眉头,正自厌恶,孙膑竟将虱子放进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样,上下牙齿不无夸张地咬嚼起来。咬嚼一阵,孙膑一口咽下,冲庞涓呵呵呵呵再次傻笑,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庞涓百感交集,心里酸楚,扑通跪下,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叫道:“孙兄!”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冲他“呵呵呵呵”傻笑。 笑过一阵,孙膑再次伸手入衣,摸出一只虱子。 这是一只更大的虱子,孙膑凑近,盯住它,一脸惊喜。 庞涓不忍再看下去,哽咽几声,拿袖子抹去泪水,朝孙膑连拜三拜,低声诉道:“孙兄,在下??对不住你!在下不想这样,可??孙兄啊,在下不得不这样!在下??实意为你救治,可??孙兄,在下??”哽咽一时,又是三拜,“孙兄,去者不可追,若有来世,在下情愿作牛作马,补偿于你??” 庞涓自说自话,孙膑仍如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 见孙膑如此专注,庞涓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朝孙膑深深一揖,走出庙门。 听到庙门再度关上,庞涓跳上车马,马蹄声起,孙膑这才扔掉虱子,流出泪水,颤声泣道:“庞兄??” 庞涓放马奔驰一程,回头看向小庙方向,面色恢复如初,自说自话:“孙兄呀,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势所迫啊。譬如今日,朝堂之上,苏秦那厮独占鳌头,尽得风光,叫在下如何不气闷?再说,在下早已承诺鼎持他,他却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觐见王上,置在下于何地啊!”越说越气,咬牙切齿,“合纵,合纵,我要看他合个鸟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