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章| 香女献身救夫君 巧舌落难风雨天
问你,”威王再次打断他,“张仪既没偷玉,昭阳也没陷害,此玉哪儿去了?难道它会插翅飞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顷,小声应道:“方才回来,儿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儿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会不会??” 威王心头微凛,倾身:“你是说??” “儿臣在想,昭门祭玉,举门禁紫,何来紫衣之人?还有那场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烛火,蜡烛从未倒过,偏巧那日倒了。儿臣依据案宗所述,将前后过程串联起来,父王请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阳求玉,父王恩准,神巫祭玉,三十六阳刚男子,张仪返郢,昭阳盛请,家庙赏玉,江君夫人卧寝失火,张仪守玉,紫衣女子从天而降??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好了的,环环相扣,紧凑得一丝不差。” 威王身体后仰,倒吸一口凉气,闭目冥思,睁眼问道:“槐儿,听你这么说,难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点头:“儿臣以为,此玉自入章华台,百多年来,从未出过宫门,此番失窃,或为天意呢。” 威王思考有顷,缓缓点头:“嗯,你说得是,寡人不该放玉出宫。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阳一求,竟然就给他了。”略略一顿,“依你之见,寡人又当如何处置张仪?” “儿臣以为,证据确凿,张仪解释不清,事情已经闹大,不能不罚。然而,父王一向赏罚分明。莫说张仪可能蒙冤,纵使他真的盗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为大楚建下的盖世功业。此玉纵使价值连城,也难与数千里越地相比。张仪身为客卿,奔波不止万里,助我一举灭越,除我心腹大患,父王何不将功补过,赦免他的死罪,同时诏告天下,显示父王赏罚分明的公心。” “说得好!”威王长舒一口气,“就这么办吧!你可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头一凛,嘴巴张了几张,本欲辩解,却出口道:“儿臣领旨!” 一辆轺车在刑狱门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轻声:“嫂夫人,就是这儿了。” 香女纵身下车,飞步冲入刑狱大门,却被守卫拦住。靳尚赶上,递过楚王特赦金牌及谕旨。门尉验过,让他们稍候,飞步进去通报。 约过小半个时辰,几名狱卒架着张仪走出,放在地上。 看到张仪遍体鳞伤,脸色犹如死人,香女哭叫一声“夫君??”,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张仪睁开眼睛,给她一个笑,复又合上眼皮。 刑狱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是附近百姓专在此处守候生意的。靳尚扬手招来一辆,与香女合力将张仪放进车中,转对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应的,这也兑现了。”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双手递上,“袋中有十块锾(huán)饼,权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弃!” 锾饼又叫郢锾,是足金铸造,堪称郢都最贵重的货币,十块锾饼是相当丰厚的馈赠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发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施舍,拒收,回揖:“靳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领,至于大人十锾,还请收回。” 靳尚微微一笑,硬递过来:“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领,这点小钱嫂夫人却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无分文,别的不说,单是张子这样,也该有个医治、栖身之处才是。” 香女轻叹一声,接过钱袋,再揖:“既如此说,就作小女子暂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应话,跳上轺车,抱拳:“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过礼,跳上车,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张仪抱在怀里,以免旅途颠簸,弄疼了他。 车夫见她坐好,扭头问道:“夫人,去哪儿?” 香女正欲回话,靳尚忽又跳下车子,近前说道:“差点忘记一件大事,请嫂夫人转告张子,大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听到这般绝情之语,香女泪水流出,微微点头,转对车夫:“丽水岸边,栖凤楼。” 车夫朗声应道:“好咧!”便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马车驰至栖凤楼,店家迎出,一见张仪这样,大吃一惊,吆喝几个仆从,将他抬至二楼他们原先住过的房舍。 香女反身下楼,欲付车资,车夫道:“叫车的大人已经付过车资了。” 香女大是感叹,谢过车夫,疾步上楼。 张仪前脚出狱,项雷后脚就到了昭阳府。 听闻太子亲自出面营救张仪,昭阳惊愕之余,暗自庆幸听了陈轸所言,预留一手,否则,张仪若死,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 细想前后过程,昭阳越发佩服陈轸,使邢才请他过来,谋议下一步走向。 见昭阳迎出,陈轸远远拱手:“大人大喜了!” “哦?”昭阳怔了,“喜从何来?” “大人就要稳坐令尹席位,难道不喜?”陈轸再贺。 昭阳越发惶惑:“请上卿明言!” “呵呵呵,”陈轸指指院门,“在下纵使要明言,也不能在这院门之外呀!” 昭阳亦笑出来,拱手揖过,礼让:“上卿大人,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坐下。 昭阳拱手,语气探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亲自出面将张仪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这请上卿来,本欲求个对策,上卿却??”身子前倾,声音压低,“敢问这??令尹之位,由何而来?” “请问大人,楚若一年不设令尹,成不?” “当然不成!令尹乃楚之要枢,若无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调,三军不治,久必生变。” “三个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惯例,令尹若是去职,一月之内,当立新尹。” “这就是了。”陈轸笑道,“再问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张仪之外,可有人能与大人争夺此位?” 昭阳摇头。 “张仪已是废人,景舍去职也近一月,大人即将荣登宝位,在下是以贺喜。” “上卿言早了,”昭阳急道,“在下急的也是这事儿。殿下既将张仪救出,亦必会在大王面前再次力荐。大王年迈,大楚天下不久将是殿下的,大王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坚持,或会??”没再说下去,轻叹一声,转过话锋,“再说,和氏璧一事亦不经查。依殿下天资,或已生疑。大王亦非迂腐之人,若是醒悟过来,严加追查??”再次顿住话头。 “大人放心,”陈轸微微一笑,“无论是殿下,还是大王,都不会再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无对证。该闭口的都闭口了,只要大人不说出去,有谁知道?至于张仪,不知大人听说没,据在下所闻,在刑狱门口,靳尚曾对张仪之妻说道,大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柱国大人,大王此话,大有讲究啊!” “连这话你也听到了?”昭阳震惊,不可置信地盯住陈轸。 “呵呵呵,”陈轸笑应,“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吗?” “大王是有此谕,只是,”昭阳点头应道,“此谕作何理解,在下还要请教上卿!” “此谕是说,楚国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先朝所用外客,没有一个有好收场的,远的不说,四十年前的吴起,就是一例。张仪灭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却让大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阳不无尴尬地苦笑一声:“其实,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 “关键就在这里,”陈轸敛住笑容,不无肯定道,“只有大人这一面之词,大王才爱听。” 昭阳思忖有顷,不无叹服,拱手:“与上卿说话,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问上卿,在下??”顿住话头,目视陈轸。 陈轸一字一顿,似是将军在向部属发布军令:“立即去做两件事:一、策动元老举荐大人;二、将张仪尽快逐出国门!” 这一次,张仪真被折腾惨了。 打发走车夫,香女回到房间,细细审看,见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心疼得眼泪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张仪两眼紧闭,面如死人。想到夫君在刑狱门前尚能微笑,此时却无一点儿反应,香女陡然一惊,顾不上哭泣,搭脉,见仍在搏动,急用袖子抹去泪水,快步下楼,对店家揖道:“请问店家,附近可有疾医?” “夫人莫急,”店家回揖,“附近就有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在下看到张大人那样,已差小二请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医家想必这就到了。” 话音落处,外面传来小跑的声音,果是小二,后面疾步跟着一个提箱子的中年人。 店家与他见过礼,指楼上道:“有位客人让人打伤了,烦请先生诊治。” “谢店家了!”香女朝店家深揖,转对医家拱手,“小女子有劳先生了。”又指楼梯礼让,“先生请!” 医家上楼察看张仪伤情,小心翼翼地扳动张仪四肢,又按又摸,搭脉有顷,心头微凛,转对香女:“快,请店家烧盆开水,”掀开所提箱子的盖,取出一包草药,“将此药煮上一刻辰光!” 香女亲去煮好药水,端回房中,见医家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点一点剪去张仪衣物,许多地方,衣服已与血水凝成一团,揭不下来。医家拿绒球沾上热水,泡软血水,方才慢慢剥离。 整整折腾小半个时辰,医家方将张仪的血衣完全除去,用药水清洗伤口。整个过程,香女看得心惊肉跳,泪水直流。张仪身上的伤口之多,伤情之重,莫说是香女,即使医家也是震惊。疾医一边清洗,一边叹喟:“唉,这帮天杀的,这是往死里打呀!” 香女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看现在这样,”医家应道,“大事不会有了。”略顿一下,赞叹,“如他这般伤情,换作常人,有几个也早死了。你的夫君能挺下来,奇迹呀!” 香女长舒一口气,拱手谢道:“小女子谢先生搭救!” 医家洗好伤口,一一敷上药膏。香女使小二买来一匹白绢,撕成帛条,细细缠过。远看上去,张仪被裹得严严实实,如同穿了一套白色新装。 忙完这些,医家写就一个药方,递给香女:“夫人,张子之伤,在内而不在外。外伤只是皮毛,月内可愈,内伤却是紧要,不可闪失。此方是治内的,先服三日。” 香女接过处方,拿出靳尚赠送的钱袋,摸出三块锾金,双手递上:“谢先生了!这点儿诊费,也请先生收纳。” 疾医见是三块足金,伸手推道:“夫人礼重了!三枚贝币足矣!” 贝币是楚国铜币,形似磨过的贝壳,后世也称鬼脸钱或蚁鼻钱。 “先生不必客气,”香女将三块金锾硬塞过来,“活命之恩,莫说是三锾,纵使三十散去,也不足报!” 医家感动,收下一锾,将二锾递回,拱手谢道:“在下谢夫人恩赐!三日之后,在下自来,一来为大人换药,二来视情更方。” 香女送走医家,拿出一锾,让小二到药店照方抓药。 天色傍黑,小二抓回草药,香女亲自煎熬,端至榻前,张仪仍在昏睡。 药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张仪仍旧不省人事。香女两眼含泪,握住张仪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实在熬不住了,终于伏在榻前,迷糊过去。 蒙眬中,香女觉得脸上痒痒的,打个惊愣,睁眼,竟是张仪。 张仪早醒了,正用那只未缠绷带的手,为她拭泪。 香女惊喜道:“夫君,你??醒了?” 张仪的眼睛眨巴两下,脸上现出一笑:“香女,你方才做噩梦了,在哭呢。”言语缓慢,几乎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看他吃力的样子,香女的泪水再涌出来,连连点头:“嗯!嗯!” “你哭的样子,不好看。”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点头,泪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 香女拭去泪,挤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这样。”张仪咧开嘴,灿烂一笑。 香女笑了,笑得苦中有甜。 许是累了,张仪慢慢合眼。 香女点火温药,品尝一口,端至榻前,舀出一汤匙,轻叫:“夫君,喝吧,喝下去,伤就好了。” 张仪“嗯”出一声,睁开眼睛,尝试坐起,稍一用力,全身剧疼,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 香女放下药碗,急问:“夫君,疼??疼吗?” 张仪苦笑,点头。 香女的目光落在张仪的一身绷带上,声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伤,香女??香女??昭家他们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泪。 张仪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东西在否?”说罢张大嘴巴,让香女审看。 香女不知何意,睁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什么在否?” 张仪没有作答,只将一条舌头上下左右搅动。 “夫君是指??舌头?” 张仪点头,做个鬼脸,将那舌头上上下下搅个不停。 香女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说话?” “呵呵呵,”张仪合上嘴巴,笑出数声,声音清朗,“舌在,足矣。”略顿,敛起笑,目光里现出冷蔑,鼻孔出声,“哼,昭阳竖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 “夫君,”香女泪水复出,端起药碗,嗔怪道,“都成这样子了,还说这些!来,喝药。” 张仪时迷时醒,总体却在好转。及至第三日,煎药服完,外伤部分,有包扎处渗出血污,需更换膏药。 候至天黑,仍然不见医家上门,香女急了,下楼询问小二。小二登门求请,回来报说家门落锁,医家不知去向。 香女觉得那个医家是个实诚人,不会不守信用,这辰光没来,想是遇到急诊了。候至翌日晨起,医家仍旧没来。香女再使小二问询,医家门上依旧落锁。 香女无奈,只好向店家求问其他医家,使小二登门求请,结果却令人震惊。一听说栖凤楼三字,远近医家皆是摇头。小二询问因由,或说不在家,或说不得闲,或说医术浅,总而言之,没有一家愿意上门。医家开店,无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门,医家却又放着不做,让小二着实纳闷。 小二从前晌一直走到后晌,仍然请不到一个医家。正走之间,小二觉得天昏,抬头一看,乌云密布,便赶忙跑回店中,远远望见店家站在店外几十步远的丽水岸边,正与两个陌生人说话,模样甚恭。 小二本想禀报店家,见此情势,也就踅进店中,直上二楼。 香女听得声响,迎出问道:“小二,可曾请到医家?” 小二摇头,将遭遇大体讲了。 香女紧咬嘴唇,发会儿呆,问道:“店家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边与人说话呢。” 香女缓步下楼。 店家返回,刚好走至门口,见她下来,也顿住脚步,眼神怪怪地盯住她。 香女近前几步,揖礼:“店家,小女子又来麻烦您了。” 店家却不答话,只拿眼睛奇怪地盯住她看。 香女怔了,轻问:“店家,你??怎么了?” 店家似也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回揖:“哦,没什么。夫人,您说什么来着?” “小女子想??再麻烦店家一下。” “说吧。”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将夫君临时托付店家,烦请店家好生照看。” “夫人欲去何处?” “景将军家。” “唉,”店家思忖一时,叹道,“在下这??这也告诉夫人,还是??不要去吧。” “为什么?”香女震惊。 “还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 “这??小女子不会少付店钱!” “夫人,”店家复叹一声,轻轻摇头,“不关店钱的事。方才有人告诫在下,此店若想开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张大人,就必须搬走。” 香女脸色煞白。 好一阵儿,香女才算反应过来,咬紧嘴唇,轻问:“眼下已过申时,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店家泪水流出,垂下头去,喃声:“夫人,求你了,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略顿,“还有,在下还想说一句,在这郢都,除去王宫,没有哪家有胆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说话,转身上楼,不一会儿,提着钱袋下来:“店家,请算店钱。” 店家深深一揖:“夫人,店钱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块锾金,递过来:“店家,一事归一事,小女子住店,当付店钱,店家既不愿算,小女子权作三锾。” 店家再次作揖:“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为何?” “店家有店家的规矩。在下开店,承诺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当付店钱。夫人未退,是在下强赶夫人,失规矩在先,理当赔偿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钱?夫人硬要付钱,就是强逼在下了。” 见店家言语仗义,香女深深还礼:“既有此说,小女子谢过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请店家帮忙。” “如果能够,在下愿为夫人效劳。” “夫君伤成这样,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负不起,请店家雇请一辆马车,最好是有篷的。看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万一落雨,没个雨篷,夫君他??怕就经受不起了。”香女越讲越难受,哽咽起来。 店家、小二亦是难心,各拿袖子抹泪。 有顷,店家扬起头来,转对小二:“小二,去,把车马套上,换上一个新雨篷,送张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处?”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寻到合意住处,你再回来。” 香女还礼谢过,反身上楼,见张仪仍在沉睡。 香女不想打扰他,习惯性地站起来,打算收拾一个简单包裹。然而,遍观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剑和靳尚赠送的钱袋之外,竟无一物属于他们。 香女越想越难过,伏在张仪身上,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窗外,天越来越暗,房间内几乎看不清东西。 一道闪光破空,一声春雷从云端滚来。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这是楚国开春来的首场大雨,孩子们不无兴奋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欢腾。 春雨贵如油。 章华宫里,楚威王双目微闭,表情喜悦,侧出一只耳朵专注地聆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声。 “呵呵呵,”威王睁眼,看向坐在斜对面的太子槐,“槐儿,听这雨声,真扎实。” 太子槐却无一丝喜感,而是表情阴郁,似乎它根本不是一场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没有再说什么,收回目光,缓缓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摆着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刚刚呈上的。楚威王翻开一道,扫一眼,放在左边,再翻一道,又扫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 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无一例外地被他从右端挪至左端,摆作一摞。 威王摞完,抬头望向太子槐:“就这些了?” 太子槐睁开眼睛,点头:“就这些了。” “除昭阳之外,可有举荐他人的?” 太子槐摇头。 一阵沉默之后,威王似是想起什么,缓缓抬头:“张仪他??哪儿去了?” “儿臣不知。”太子槐似觉不妥,补充一句,“不过,儿臣听说他已出郢了,这辰光或在途中呢。” “出郢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顷,“去往何处?” “儿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作声,良久,目光重又回到面前的奏章上:“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儿臣唯听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问你!”楚威王提高声音。 太子槐一惊,打起精神:“回禀父王,儿臣以为,张仪一走,楚国朝野,怕也只有昭阳合适了。” 威王闭目,再陷冥思。 一阵更长的沉默。 “唉,你说得是。”威王终于睁眼,“这事儿拖不得了。晋封左司马昭阳为令尹,辖制六府!晋封右司马屈匄为左司马,上柱国景翠为右司马,辖制三军!”略顿,眼睛再次闭上,“颁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黄昏时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阳的官府驿道上,一辆篷车艰难地行进着。时大时小的雨点儿敲打在崭新的雨篷上,发出“嘭嘭”闷响。 车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顿住不动了。小二跳下车,见左边车轮陷在一个泥坑里。小二急了,又是打马,又是推车,车轮连晃几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头:“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点头:“是的,夫人,又陷进泥坑了。” 香女跳下来,察看一番,帮忙推车,车轮反而陷得更深。 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无人家,只有道道雨丝从天而降,形成一大块雨幕。田野低洼处早已积水,远远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得明晃晃的。 香女问道:“小二,这是哪儿?” 小二指着前面一个土丘:“回夫人的话,翻过前面土丘,当是纪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该到的。” “这可怎么办?”香女眉头紧皱,不无忧虑地望着泥坑。 小二拍拍马背,轻轻摇头:“夫人,没办法了。连走一天一夜,马无力道了。看这样子,我们只好在这泥坑里挨过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办法。” “这??”香女急得落泪,“夫君他??伤势本来就重,这又颠簸一路,若是再无救治,怕是挨不过去了。” 小二蹲下来,抱头冥思,有顷,再次摇头:“夫人,小人走过这条路,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纪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说,这马??小人实在没??”陡然顿住,起身,惊喜交集,“夫人,听,是车马声!” 香女侧耳细听,后面果然传来车马声。 不消一刻,一辆马车赶上来。 驭者跳下车子,走过来。香女抬头望去,见那人头戴斗笠,一身褐衣,遂走前一步,揖礼:“小女子见过先生。” 斗笠人回过一揖:“在下见过姑娘。”又指车马,“姑娘这是??” 香女道:“我们的车子陷进泥坑里了,先生能否帮忙推一把?” 斗笠人不是别个,正是一路追来的飞刀邹。 飞刀邹朝车上叫道:“主人,有车陷泥坑里了,请下来帮个忙!” 车上跳下贾舍人,也戴着斗笠。 飞刀邹寻来十几块小石头,递给香女:“姑娘,你站左轮边,车轮一动,你就往车辙里垫石头,动一下,垫几块,待垫平了,轮子就出来了。”又转对小二,“赶车!” 小二喝马,两个斗笠人推车。 车轮晃动,香女往里垫石头,不一会儿,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轮滚出泥坑。 香女如法炮制,右轮亦滚出来。 两个斗笠人走到道边的积水处,洗过手。 贾舍人看向香女:“姑娘是??” 香女谢道:“公孙燕谢过先生,请问先生大名!” 贾舍人拿掉斗笠,拱手:“些微小事,无须客气。在下贾舍人,幸会!”看一眼车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处?” 香女低头有顷,抬头:“小女子欲去纪城。” “前面就是了。”贾舍人走到小二马前,审看有顷,转对香女,“不过,你的这匹马走不动了,姑娘若是愿意,可乘在下车乘。” 香女细细审二人,貌相不恶,回头再看,是驷马大车,也是无奈,点头应道:“小女子谢过了。只是??小女子还有一请,外子重伤在身,就在这辆车里,也望先生不弃。” “这个自然。”贾舍人走到车上,看一眼张仪,惊道,“这位先生伤得不轻!邹生,快,抬到车上!” 贾舍人与飞刀邹小心翼翼地将张仪移到后面的大车里。 小二转对香女,揖道:“夫人,您这有车了,小人??可否回去,主人还在候着呢。” 香女拿出两块金锾:“谢小哥了。这个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让,见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将车马赶到道旁,让过贾舍人,掉转车头,再三揖过,缓缓而去。 因香女已叫“外子”在先,贾舍人遂改过称呼,伸手礼让:“夫人,请上车,照顾先生!” 香女上车,果然里面空间甚大,铺得也软和,张仪舒服地躺在铺上,眼睛已经睁开。显然,他十分清楚发生什么了。 为减轻重量,贾舍人跟在车后,雨中步行。 飞刀邹吆马挥鞭,大车穿过雨幕,朝纪城行驰。 道路泥泞,至纪城时已过三更。飞刀邹寻到一家客栈,叫醒店家,吩咐小二烧来热水。贾舍人吩咐香女将张仪全身的伤口小心洗过,去除脓水。 令香女震惊的是,贾舍人似已知晓张仪的病情,拿出药箱,像一个老练的医家,动作熟练地为他换上新药,并将几包草药交给香女,要她速去煎熬。 忙完张仪,小二也端饭菜上来。 香女喂给张仪半碗稀粥,见他再度睡去,才与舍人二人一起用餐。 吃有几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贾先生,您是何人?”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郸来。原想来郢进批南货,不料行情变了,白走一趟。” “是吗?”香女反问一句,目光质疑,“小女子还以为先生是个医家呢。” 贾舍人又是一笑,半是解释:“生意人东跑西颠,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在下学了点医术。至于那个药箱,本是在下常备之物,一来自用,二来万一遇到急难,也好应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呵呵又笑几声,歪头看着香女,“夫人缘何问起这个?” “没什么,”香女嘘出一口气,“小女子不过是好奇而已。” “若是这样,”贾舍人笑道,“在下也问一句,你家先生为何伤成这样?” 香女听出对方确为北方口音,忖摸不是昭阳的人,又见他们这般照料,再无疑惑,报出身家,将张仪受害之事细说一遍。 “天哪,车上的先生竟然是张仪大人!”贾舍人故作震惊,“张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郸时就有耳闻。此番至郢,满城风传张大人盗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时不信,后来??后来也就信了,不想竟有这多曲折,”长叹一声,“唉,这世道!” 香女出泪。 “敢问夫人,”贾舍人问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香女摇头,泪水再出:“走到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无家可归了。未来去往何处,要待夫君伤好之后,由他决定。请问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张大人主要是外伤,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揖礼:“小女子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