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输才艺庞涓生心 受陷害孙膑遭刑
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后,庞涓邀请孙膑巡查军营。 二人驱车驰入逢泽大营,庞涓引他巡视几处,于申时来到中军大帐。侍从端上羹汤,二人正饮时,参将急进,将一封密函呈给庞涓。庞涓看过,放下汤盂,抿一下嘴巴,笑对孙膑道:“孙兄,楚国这场好戏,看来就要演到高潮了。” “哦!”孙膑亦放下汤盂,“探报怎么说?” 庞涓递过密函。 孙膑看过,正在思索,庞涓笑道:“孙兄,请来这儿!” 庞涓引孙膑走至大沙盘前,手拿短棒,指着云梦泽边的一大片地域:“孙兄请看,这儿是涢水,这儿是汉水,这儿是沧浪水,向南是茫茫一片的云梦泽,这儿向北,是崇山峻岭,越人舟、陆二十万大军被困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此番楚人倒是突然学乖了,既不进攻,也不逼迫,只将越人困在那儿。”又指向夏口,“孙兄再看,这儿是夏口,楚人在江水下面打入深桩,结以网绳,又扎数里水寨,更有数万楚军持火弩利矢,严阵以待,越人上千艘船只全被锁在夏口之上,只得终日游荡在汉水里。船上运载的粮草早已食尽,许多船只欲从沧浪水入云梦泽,却又陷进淤泥里,整个成了死船。再说这岸上,方圆数百里内,楚民尽撤,莫说是粮草,即使一只活鸡也未留下。不过,越人虽断粮草,却会捉鱼,因而片刻不离云梦泽边,一日三餐,全赖泽中的鱼虾、泥螺、水草、莲藕等物,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嗯,”孙膑点头,“贤弟所言甚是。” “唉。”庞涓望着沙盘,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 孙膑听出这声长叹别有意味,抬头问道:“贤弟何以长叹?” “唉,”庞涓又叹一声,“无疆所犯之错与愚弟所犯之错一般无二,岂不可叹?” 孙膑笑问:“无疆之错,与贤弟何干?” “记得前日之棋乎?”庞涓抬头望向孙膑,“孙兄已成大势,愚弟却是不自量力,不顾孙兄劝阻,孤意涉险,深入孙兄腹地,结果是满盘皆输。今观无疆,同病相怜,能不悲夫?” 孙膑由衷赞道:“贤弟能出此叹,膑心甚慰。孙武子曰:‘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无疆不知,当有此败。” 庞涓心中一动:“说起孙武子,愚弟想起一事。孙兄有幸得读《孙子兵法》,精进神速,实令愚弟望尘莫及。敢问孙兄何时得空,亦将《孙子兵法》讲予涓听。” “贤弟,”孙膑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先生有言:‘书为死,用为活。’《孙子兵法》是本好书,但其精要,不在其文,而在其道。仅看文句,纵使全背下来,亦无用处。” 庞涓脸色一沉,嘿然笑出一声:“孙兄不教也就罢了,何必多言?” “这??”孙膑略怔一下,“贤弟实意要读,倒也不难。待膑空闲之时,将之背诵下来,抄作一册,送予贤弟就是。” 庞涓转脸一笑,揖道:“但愿孙兄不食此言!” “贤弟难道信不过膑吗?” “哈哈哈哈,当然信了!”庞涓大笑几声,携孙膑之手踅回几案前,分别坐下,两眼凝视孙膑,缓缓说道,“孙兄,愚弟一直在外奔波,很少过问孙兄之事,这些日来,不知孙兄过得可好?” “膑过得甚好,谢贤弟挂念。” “细算起来,孙兄离开卫地,已近七年了!” “是啊,六年多了!”孙膑吁出一声长叹。 “听孙兄这声长叹,别是想起什么人了?”庞涓笑问。 “不瞒贤弟,”孙膑苦笑一声,“在这世上,除去先生、大师兄、蝉儿、苏秦、张仪,再就是贤弟你,膑实已无人可想了。” “孙兄在卫地别无亲人了?” 孙膑摇头。 “愚弟当年下山时,曾听孙兄言及一人,要愚弟遇到难处时可去寻他。听孙兄语气,想是与那人关系甚笃。” “贤弟说的是楚丘守丞栗平将军。栗将军与先父是至交,膑对他甚是敬重。栗将军本为帝丘守尉,那年抗魏,卫公将他调往楚丘,后来一直是楚丘守丞。” “对对对,是栗将军。”庞涓附和,“不过,愚弟得知,此人在卫甚不得志。” “哦?”孙膑一怔,“此是为何?” “卫公被王上贬爵一级,近又割去平阳,气病交加,不久前薨天,谥号成侯。卫国太师辅政,以神谕之名废去太子姬宪,立公子姬韦,姬宪及其他诸公子纷纷逃往列国避祸,栗将军等老臣不服,亦受太师排挤。” “唉,”孙膑轻叹一声,“看这光景,卫国气数似是尽了。” “栗将军既是令尊挚友,孙兄当以长辈事之,”庞涓眼望孙膑,“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栗将军在列国也是将才,以愚弟愚见,孙兄可使人迎他至此,同事王上,一可共成大业,二可成全孝心。” 孙膑垂泪道:“谢贤弟挂念!只是贤弟有所不知,栗将军本性刚烈,一朝事卫,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会轻易离弃旧主。不瞒贤弟,正因如此,膑自至魏邦,一直未曾捎书予他,恐他劝我弃魏。” “哦?”庞涓眼睛圆睁,“栗将军难道会劝孙兄弃魏至卫?” “非也!”孙膑摇头,“膑本为齐人,世受齐恩,在齐仍有家庙。栗将军早听先父讲及此事,曾劝先父弃卫事齐。鉴于卫公器重先祖父,先祖父为义所动,不肯离卫,先父以孝为重,亦不忍辞卫,致使孙氏一门为卫尽忠。在下临别时,前往告别栗将军,将军劝膑说,卫国势小,难成大事,一旦学有所成,要膑不可回卫,最好是叶落归根,为故土效力。” “孙兄在齐仍有家庙,敢问今在何地?” “就在鄄城,离此不远。当年在卫时,膑听先祖父说,齐公甚想让先祖父回齐,因而一直为孙门保留家庙。孙门在齐也算世家,人丁旺盛,今日剩膑一人,流离失所,竟连一点牺牲也不能供奉!”话及此处,孙膑再度垂泪。 庞涓亦抹泪道:“你我既已结义,孙兄家事,当是愚弟家事。人生在世,以孝为大。孙兄若是思念故土,愚弟这就奏请王上,恩准孙兄回鄄城一趟,寻到家庙,祭拜列祖列宗。俟孙兄了此心愿,也就了无牵挂,一心可为王上尽忠了。” “谢贤弟关照!”孙膑拱手揖道,“只是膑若回齐,一则举目无亲,二则两手空空,并无任何建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此言差矣!”庞涓劝道,“功业与孝心完全是两码子事。若照孙兄之说,寻常百姓没有功业,岂不是无法祭祀了?再说,孙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高位显爵,更得王上器重,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贤弟所言也是。只是,”孙膑沉思有顷,“眼下正值冬训,事务繁忙,回乡祭祖一事,膑实张不开口。” “这个好办!”庞涓笑道,“孙兄但有此心,余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扰贤弟了,”孙膑抱拳谢道,“只待忙过眼前这辰光,膑即乞请王上恩准,赶在清明之前回鄄祭拜。若是时间宽余,膑还想回卫一趟,祭扫先祖父。” “如此甚好,”庞涓回揖,“待来年清明,愚弟得空,陪孙兄回乡祭祖。” 孙膑再次拱手:“贤弟乃百忙之身,膑这私事——” “孙兄说哪儿话?”庞涓打断他道,“事莫大于宗祠。愚弟既与孙兄结义,孙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归故里,愚弟岂有不去之理?” “贤弟??”孙膑眼中湿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 “孙兄,不说这个了!”庞涓呵呵一笑,抱出一摞竹简,一堆儿摆在几案上,“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训的奏报,愚弟爱忙粗活,这些细事就请孙兄代劳了。哪些做法不妥,孙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孙兄阅过,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 “这本是膑该做之事,贤弟不必客气。”孙膑收起奏报,别过庞涓,驱车回城。 一到府上,孙膑就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地审阅各地军演奏报,时而凝眉苦思,提笔写在奏报上。 翌日黄昏时分,孙膑批完全部奏报,正欲出门活动一下筋骨,家宰禀道:“主公,有人到访!” “哦,”孙膑问道,“何人来访?” “是个陌生人。奴才问他,他说是主公的一个故人。” “故人?”孙膑略略一怔,“快请!” 不一会儿,家宰领着一身卫人打扮的苟仔走入书房,孙膑迎住,将他上下打量,正欲问话,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孙将军?” 孙膑点头:“正是。” 苟仔扑通跪地:“小人总算寻到将军了!” 孙膑更是惊愣:“壮士??” 苟仔禀道:“回将军的话,小人名唤刘清,楚丘人,前年投军,眼下是栗将军帐前短兵。栗将军听闻将军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将军实信,甚是思念,亲写书信一封,托小人捎来。小人从未出过远门,来到大梁,七询八问,方才寻到将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此为栗将军书信,请将军查验!” “壮士请起,”孙膑接过书信,亲手扶起苟仔,感慨道,“这些年来,膑也一直思念栗将军。自先父过世,家人罹难,膑在卫地再无亲人了,唯有栗将军,膑早晚记挂。昨日在大帐,膑还与庞将军议及此事,说是来年清明回乡祭祖,而后即去望他,不想栗将军倒是先来信了。” 孙膑说着话,手已将信打开,上面写道: 孙将军: 光阴如矢,弹指间,离别已有数载。先君薨天,小人当道,卫室凋零,在下处境甚是尴尬,唯以银枪长弓为伴,苟延残喘。近有传闻,言将军学业有成,在魏谋职,在下既喜且叹。所喜者,将军学有大成;所叹者,将军事魏,当是明珠投暗。魏寇袭卫,平阳屠城,孙氏一门尽皆罹难,难道将军全然忘乎?孙操将军生前多次言于在下,欲回故土效力。卫室小弱,非将军用武之地。将军何不回归故土,既展胸中所学,又践将军先父遗愿!据在下所知,齐国富民强,文化厚重,齐王更是胸有大志,任贤用良,继位后国家大治,或可不负将军所学。将军若能在齐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孙氏一门在天之灵?? 栗平拜上 栗将军本是孙操挚友,与孙膑交往并不多,孙膑自也辨不出字迹真伪。见信中语气与栗将军的一般无二,孙膑信以为真,未及读完,已是泪水模糊,泣涕出声。 苟仔听得真切,再拜道:“临行时栗将军吩咐,要孙将军见信之后,早作决断,给栗将军一个实信!” 孙膑点头:“壮士请起,看茶!” 苟仔起身谢过,坐在几前品茶。 孙膑走进书房,取过几片竹简,修回书一封,交给苟仔:“壮士一路辛苦,可在此处休养几日,再将此信呈送栗将军。” “谢孙将军美意!”苟仔接过信函,纳入袖中,“栗将军急切得到孙将军音讯,小的这就告辞!” 孙膑转对家宰:“取十金来!” 家宰拿过十个小金块,摆在几上。 孙膑指着金子:“壮士,这点金子,途中便作盘费。” 苟仔叩首谢过,将金子纳入囊中,出门而去。一直望着苟仔远去,孙膑方才回至屋中,将栗平的书信拿在手中,反复吟咏数遍,以襟拭泪。 苟仔走到大街尽头,见孙膑不再望他,便拐入一条小巷,七绕八拐,踅回武安君府,将书信呈给庞涓。庞涓让苟仔回后院待着,招来庞葱,要他从侍女中选出一个模样俊俏的侍候苟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门一步。 诸事安排完毕,庞涓方展开孙膑回书,细细品读: 栗将军在上,请受不肖侄辈孙膑一拜! 膑于此世无一亲人,唯将军时时记挂,膑实感激。自辞将军之后,膑辗转数月,历尽坎坷,终至鬼谷,从鬼谷先生修业数载,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至于将军所责,膑别无话说,只求将军容膑一言。在鬼谷之时,因师弟庞涓举荐,魏王亲使殿下赴鬼谷相邀。膑一为感念魏王厚爱,二为不拂师弟盛情,只好赴身事魏。膑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义待尽,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将军要膑事齐一事,暂不可行!将军在上,再受膑一拜,以赎膑不听之罪! 顺安 不肖侄辈孙膑涕泣以告 庞涓细细读完,凝视竹简上的厚实字体,唏嘘再三,合上书信,在房中来回踱步。是的,观孙兄信中所写,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庞涓缓缓并膝坐下,闭目冥思。有顷,庞涓抬起头来,再次打开书信,目光扫向“??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两行字迹,脸色复归阴沉,叹道:“唉,孙兄啊,非愚弟不义,实孙兄你不该后出山啊!” 庞涓再次闭目冥思一时,决心下定,动手将孙膑的书信拆散,寻出模样相似的竹简,置于案上,仿其笔迹,在“赴身事魏”之后接道: 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至魏数月,膑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贤不及齐王,魏地支离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业。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魏有庞涓,当是齐国劲敌。膑虽知涓,但涓亦知膑。倘若相争,膑实无胜算。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不瞒将军,膑已托人与齐王沟通。齐王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图谋报复,惟惧庞涓。闻膑系涓同窗,或能制涓,齐王喜甚,许膑以大将军之位,割地封君。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将军不可急切。俟时机成熟,膑自会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庞涓修改停当,细读一遍,见毫无破绽,再将孙膑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穿起,审视再三,见整个工艺浑然一体,修改之处天衣无缝,遂放下书信,闭目有顷,轻叹一声:“唉,孙兄啊孙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还要将宝贝女儿嫁你,你却知恩不报,图谋不轨,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顿许久,陡然提高声音,“是何道理?!” 庞涓闭目又坐一时,再次睁眼,将拆下来的几片竹简扔进旁边的炭盆,盯着竹简燃烧起火,又盯着它们变成一堆灰烬,方才阴冷一笑,一字一顿,声音越说越低:“是何道理??” 庞涓缓缓闭目,脸色更见阴沉。 寒风刺骨。 御书房里燃起两堆炭火,倒还觉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盘棋局。惠施二目微闭,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枚棋子啪地落下,斜睨惠施,咳嗽一声。 惠施睁眼,看一眼棋局:“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惠爱卿,又见周公呢。该你喽!” 惠施亦笑一声,抱拳应道:“回禀王上,臣在向周公请教呢!” “哦?”魏惠王微微倾身,“爱卿向他请教何事?” 惠施指指棋局:“王上又落一枚妙子,臣实在想不出应招,只好求请周公帮忙。”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惠施,大笑起来,“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你还寻出理来,真有你的!周公赐教了吗?” 惠施摸出一子,略一沉思,轻轻落下。 魏惠王定睛一看,真还是步好棋,点头道:“嗯,周公还是周公,有几下子!”思忖有顷,似是想起什么,望向惠施,“惠爱卿,前时寡人说的那件事儿,好像火候到了。” “王上说的可是梅公主?” “呵呵呵,是啊,”魏惠王乐道,“听申儿说,梅儿与孙爱卿两情相悦,呵呵呵,两情相悦呀!一个庞爱卿,一个孙爱卿,就如寡人的左膀右臂,惠爱卿你呢,居中坐了,寡人当真要如田因齐那厮所说,夜夜笙歌,高枕无忧喽!” 惠施拱手道:“臣贺喜王上!” “咦,”魏惠王连连摆手,“你只贺喜远远不够。寡人今召你来,可不单是下局小棋。寡人寻思,蚕儿成了,这层薄茧尚需爱卿挑破!” “臣遵旨。” 话音刚落,毗人走入:“启禀王上,武安君求见!” “哦!”魏惠王喜道,“庞爱卿来了,快请!” 庞涓趋进,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抬手:“爱卿平身!” 庞涓起身坐下。 “呵呵呵,”魏惠王望着庞涓,捋须乐道,“贤婿来得恰到好处,寡人正与惠爱卿商讨梅儿的终身大事呢。梅儿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惠爱卿方才提及孙爱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儿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有孙爱卿顾念,寡人放心。二是孙爱卿与你同窗共学,兄弟情深,若是同为寡人贤婿,就是亲上加亲喽!” 庞涓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口中却道:“孙兄与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儿臣贺喜他们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爱卿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这??”庞涓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王上,臣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 “爱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门,魏惠王转对庞涓道:“贤婿为何叹息?” “唉,”庞涓又出一声长叹,“儿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难事,苦思数日,仍旧无法决断,是以叹息。” “哦?”魏惠王怔道,“爱卿也有难决之事,倒是奇了!来来来,你且说说,何事使你如此为难?” “唉,”庞涓再叹一声,“父王,此事儿臣真还不能说!” 魏惠王思忖一时,点头道:“若是不能说,爱卿不说也就是了。” 庞涓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头道:“可这事儿关系重大,儿臣也不能不说。”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倾:“爱卿,难道是莲儿她??” 庞涓摇头。 魏惠王又思一时:“莫不是卬儿又惹事了?” 庞涓再次摇头,离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泪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儿臣了!” 见庞涓如此伤悲,魏惠王感到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国事,大是震惊,站起身子,走到庞涓身前,伸手拉他起来,安慰他道:“贤婿切莫这样,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寡人顶着!” 庞涓只是不起,越发哭得伤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庞涓又哭一阵,总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庞涓起身,以袖抹泪,一边哽咽,一边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来,望着庞涓,神情凝重:“贤婿,只管说吧,寡人扛得住!” 庞涓再抹一把泪水,缓缓说道:“父王,儿臣左思右想,忠、义不能两全,直到今日午时,方才拿定主意,决定禀报父王!”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说得是,寡人与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关起门来,美丑也好,吉凶也罢,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庞涓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简,呈予魏惠王:“父王请看!” 魏惠王接过竹简,逐字阅读,眉头越皱越紧。 有顷,魏惠王将之放于几上,久久凝视它,似不相信这是真的:“贤婿,此书何处得之?” “自黄池大败齐人之后,儿臣唯恐齐人报复,对齐防有一手,在齐魏边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们发现一人行动诡异,拦住盘查,得到此书。” 魏惠王急问:“那人何在?”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逃脱无路,急切间抽剑自刎。此书是从棉衣夹层中搜出来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来了,当初贤婿曾说起过孙膑有志于齐,寡人不以为意,不想今日应了。”忽又停住话头,似乎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庞涓,“似有不对之处,栗平在卫地楚丘,此人既为栗平送信,理应至卫才是,为何越过卫境,赶往齐国边境?” 庞涓早有应对:“儿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图谋。” 魏惠王再度深思,有顷,点头道:“嗯,寡人有点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孙膑托那人至齐报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书,使其暗诵于心。那人见事败露,唯恐累及孙膑,故先自刎。” “父王圣明!”庞涓应道,“若照此说,信中所写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顾不上了。” “唉,”魏惠王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这个孙膑,寡人观其忠厚,视其有才,对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亲子。不想此人仍旧记挂前仇,另生异志,图谋不轨。唉,世间人心,实在捉摸不透!” 见木已成舟,庞涓再次跪下,泣道:“父王,尽管孙膑犯下谋逆大罪,按法当诛九族,儿臣仍要冒死为他求情。无论如何,孙膑与儿臣牢狱结义,同窗共读,生死情深,孙膑又是因为儿臣的举荐才至此地。儿臣恳请父王网开一面,放孙膑一条生路!” “唉,”魏惠王再叹一声,“孙膑能得贤婿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父王,仅凭一封寻常书信,许会冤枉孙兄。依儿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寻机探其口风,观察孙兄。儿臣也多留个心眼,暗中探视。若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父王当为孙膑洗刷冤情,还他一个公道。孙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尽力。万一孙膑真的生出不臣之心,届时证据确凿,纵使父王责罚,他也无话可说。”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顿,招来毗人,“你去告诉惠相国,提亲之事,暂搁几日!” “臣领旨!” 庞涓回到府中,招来庞葱,不无沉重道:“葱弟,出大事了!” 庞葱心头一凛:“是何大事?” “方才王上急召大哥,说孙兄记恨当年平阳家仇,欲图不轨!” 庞葱震惊,思忖有顷,小声说道:“大哥与孙兄有结义之情,孙兄出事,岂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大哥寻你来,说的也是这个!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孙兄拖累,岂不冤死?” 庞葱急道:“对对对,大哥应该与他绝交!” 庞涓白他一眼,责道:“孙兄刚一有难,大哥这就绝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唉,”庞涓又叹一声,“弃友是不义,帮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顿一顿,“大哥思来想去,忠、义若是不能两全,舍义而取忠;家国若是不能两顾,舍家而取国。王上待大哥没得说的,若是孙兄果有复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义而取忠了!” “大哥说得是!”庞葱抬头道,“让葱做什么,大哥尽管吩咐!” “你看这样如何,”庞涓望着庞葱,“孙兄为人实在,王上说他谋逆,大哥未必全信。不过,无风不起浪,王上既有此说,想必获有实证。你可派人盯牢孙膑,看他在做什么。若是孙兄果有谋逆之举,你可寻得实证,禀报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也好在王上面前解释几句,为孙兄洗刷冤情。” “葱弟遵命!” 为提携太子,魏惠王将朝中杂事全部交给太子申处置。朱威将秦使欲通关贸的文书呈报后,太子申要上卿府暂先拟出奏章,交惠王定夺。 朱威走后,太子申将秦国国书塞进袖中,刚要出门,一辆宫车驰至,瑞梅从车上跳下。 太子申扶住她:“梅妹,又来赏梅呀!” “嗯。”瑞梅点下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不无娇羞道,“哥,你把这个交给孙将军。”说罢以长袖掩面,脚步轻快地径投梅园。 见瑞梅公主渐渐没入墙角,太子申转身出门,驱车直驰孙膑府,将秦国文书递给孙膑。 孙膑看过,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皱眉:“秦人绝对不是为通关而来。前次公子疾来,公孙衍奔秦。今日此人复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准允秦人,魏申心中无底,此来是想问问将军,当以何策应之?” 孙膑思索一时,拱手应道:“回禀殿下,臣以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货通有无,礼尚往来。秦人此来通关,若是诚意,我当允准。若是另有图谋,兵来将挡,我也不必惧他。” “嗯,”太子申长出一口气,“得将军此话,魏申心中有数了。魏申这就禀报父王,准允与秦人通关。”略顿一下,又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递予孙膑,“方才梅妹再来赏梅,托魏申将此丝绢呈送将军。” 孙膑双手接过,展开,上面绣着一枝红梅,旁绣小诗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手捧丝绢,竟是怔在那儿。 “孙将军,”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长,“此为梅妹亲手所绣!” 孙膑似从愣怔中猛醒过来,叩首于地:“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爱?” “孙将军请起!”太子申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洁,自幼执拗,誓愿非知音不嫁。今日得遇将军,梅妹心自许之。” “这??” “孙将军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爱梅妹,特托惠相国保媒。相国也已答应,不日将至将军府中提亲。将军若有心事,尽可诉于魏申,一切有魏申处置。” “回禀殿下,”孙膑泣道,“臣并无心事。只是??公主为千金之躯,臣却资质浅愚,公主下嫁微臣,岂不误了?” “孙将军之心,魏申已知。将军若无心事,可有信物回赠梅妹,申愿为代劳。” 孙膑略思片刻,走进书房,寻出几片竹简,提笔写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孙膑写毕,细细审过,将竹简呈予太子申,跪地叩道:“臣并无贵物,只有两行文字,烦请殿下转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简纳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辞!” 孙膑送至门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孙膑目送太子申远去,转身刚要回府,一车径至府门。 是传旨宫人。 宫人朗声宣道:“孙监军,王上有请!” 孙膑回府换过朝服,入宫叩见魏王。 见过大礼,惠王招呼孙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烦闷,特召爱卿来,随便聊聊。” 孙膑揖道:“敢问王上何事烦闷?”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也没什么,方才打盹,梦到乌云遮日,寡人以为不祥,是以烦闷。不过,这辰光寡人已想明白了,乌云遮日不过是白日之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膑拱手道:“臣恭贺王上!”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孙膑,面前浮出孙膑的密信,耳边也似响起孙膑的声音:“??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俟时机成熟,膑即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迷瞪一阵,魏惠王话中有话,缓缓说道:“听闻爱卿是齐人,家庙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声:“鄄城离卫境不远嘛。” “是的,鄄城离阳晋、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庞爱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齐地,原来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这个,连点几下头:“嗯,寡人明白了!” 孙膑惊讶道:“敢问王上明白何事?”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孙膑怔了。 魏惠王偷眼观察孙膑,见他脸色果然有异,嘿嘿又是一笑:“孙爱卿来此已有数年,寡人还不知道爱卿的令尊是何许人呢?” 听到魏王提及先父,孙膑心头一凛,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