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公孙衍孤力难撑 西河郡狼烟四起
秦宫复兴殿的偏殿是秦孝公的兵器厅,庞大的兵器架上摆满各色兵器。排在首位的是一杆长枪,柄是纯银,枪头是合金锻造。 秦孝公拿起它,走到院中场地上,闪几下,舞动起来。但听呼呼风响,秦孝公正舞得起劲,公孙鞅、景监匆匆走进。 秦孝公瞥见,收势,将枪扎在地上,看二人道:“有急事了?” “禀报君上,”景监颇为振奋,“大荔关及洛水一线所有瞭望塔上的武卒全部撤了!” “哦?”秦孝公惊喜道,“为何撤了?” “想是与魏王特使有关。”公孙鞅应道,“魏王特使陈轸于昨日后晌抵关,后被新任关令赵立留宿关府,之后武卒就撤防了!” 秦孝公将扎在地上的枪拔出来,震下地面:“怪道昨晚寡人听到它嘎嘎作响呢,原来是它嗜血了!” 公孙鞅捏拳道:“是哩,良机已至,可以一战了!” “特使陈轸?”秦孝公眯眼道,“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相助君上。” 秦孝公盯住公孙鞅,恍然大悟:“你是说撤去关防的事?” 公孙鞅摇头。 秦孝公长吸一口气,凝眉苦思一时,仍旧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给公孙鞅个苦笑。 公孙鞅走近,压低声,诡秘一笑:“陈轸此来,是将河西七百里拱手送给君上!” “怎么个拱手相送?”秦孝公来劲了,将枪“啪”地扔到地上。 公孙鞅附耳低语。 秦孝公大喜,转向景监:“魏王特使何时可到?” “禀报君上,”景监应道,“魏使距咸阳已不足五十里,按照脚程,两个时辰后可至咸阳东门。” 秦孝公扬手,朗声道:“摆驾,寡人郊迎!” 咸阳东郊十里迎宾亭,彩旗飘飘。 秦孝公与公孙鞅等朝中重臣恭立亭前,迎住魏使车马。 迎宾乐声中,孝公亲执陈轸手登上公辇。随行人员分乘公孙鞅、太子驷、景监等人车驾,缓缓驰向咸阳。 是夜,秦宫膳房里,酒肴丰盛,红袖歌舞,杯盘狼藉。秦孝公与公孙鞅等重臣轮流敬酒,陈轸酩酊大醉。两名美女一边一个架起陈轸前往驿馆歇息。 翌日晨起,秦国大朝,陈轸持节候立于复兴殿殿门外的台阶下。 宣旨内臣唱宣:“君上有旨,宣上国使臣觐见!” 陈轸手捧使节,昂首挺胸,大步进殿。 步入正殿后,陈轸呈上惠王手书的借兵国书。 秦孝公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细读一遍,对陈轸道:“大魏国为我上邦,魏王有命,寡人不敢不从!”转对内臣,“拟旨,奉魏王之命,竭秦之力,发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拜大良造公孙鞅为主将,国尉车希贤为副将,太子驷为监军,太傅嬴虔督运粮草,听命魏王差遣!” 内臣一边拟旨去了。 陈轸拱手道:“轸代我王谢秦公慷慨相助!” “特使不必客气,”秦孝公回礼,“这是邦国应尽义务!也请特使转奏魏王,魏国乃我上邦,魏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秦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轸一定转奏我王!” “敢问特使,我三军何时应征,魏王可有旨意?” “我王的旨意是越快越好!” “大良造,”秦孝公转对公孙鞅,“你是主将,我三军最快可于何日出征?” 公孙鞅朗声应道:“三个月。” 秦孝公看向陈轸:“请问特使,三个月如何?” 陈轸皱眉:“这这这??太迟了!” “回特使的话,”公孙鞅转对陈轸,拱手道,“由于秦魏睦邻,我边防三军已奉君上旨意调往西境,或抗御西戎,或防范楚人,仓促之间无法回调。再就是三军远征,劳师动众,粮草辎重不可有误,仓促之间,实难成行啊!” “公孙爱卿,”秦孝公脸一沉,责道,“魏王之急就是寡人之急,你不可迟延,不可推三阻四,须于一月之内调集辎重,两个月内向魏王报到!” 陈轸急了:“这??” “哦,”秦孝公一怔,“两个月也不成吗?” “也有点儿迟呀。” “以特使之见,我何日出征为妥?” “我王旨意是越快越好,轸之意,大良造最好于旬日之内出征!” 秦孝公闭目有顷,看向公孙鞅:“大良造听旨!” 公孙鞅拱手:“臣听旨!” “明日辰时,点咸阳守军三万,旬日之内起程东征,余下三万,于二十日内返至咸阳候命!至于粮草辎重,寡人亲自督办,确保三军供应!” “臣领旨!”公孙鞅略顿,皱眉道,“只是,这三军??怎么个出征呢?” “咦,该怎么出征就怎么出征呀,一切唯魏王马首是瞻!” “即使听命于魏王,也该有个说辞。就山东情势而言,臣以为,齐、韩、赵三军不过十万众,上将军、龙将军合兵一处,亦不下十万众,以十万众对十万众,三国合兵也难抵大魏武卒,再说,三国三条心,劲使不到一处,输赢不战已判,是以臣并不主张马上东征!” “这??魏王??”秦孝公看向陈轸,表情迟疑了。 公孙鞅也看向陈轸:“魏王陛下之所以要我出兵,想是为了防范列国增兵!” “对对对,”陈轸急道,“我王防范的正是这个。” 秦孝公转对公孙鞅:“若是此说,你就待命边境,候魏王进一步旨意!” “臣以为不妥。”公孙鞅朗声应道,“魏王要我出兵,旨在震慑列国,使其不敢贸然增兵。若是陈兵我境,列国非但不晓得我是为大魏备军,且可能误以为是我们两国要开战呢!” “这??”秦孝公面露难色,再次看向陈轸。 “大良造所言成理,”陈轸点头道,“我王请君上出兵,确为震慑三国。” 秦孝公转对公孙鞅:“公孙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出征为妥?” “臣之意,我三军可暂时屯于魏境,恭候魏王东征旨意。” 秦孝公转对陈轸:“特使意下如何?” 陈轸略略一想,朗声应道:“甚好!” 公孙鞅看向陈轸:“请问特使,我三军屯于何处为妥?” “阴晋郊外,如何?” “嗯??”公孙鞅稍作沉思,“阴晋接交函谷道,为军事重点,我大军屯于此处,万一魏王想多了??”顿住,看向陈轸。 “呵呵呵,”因有紫云这个人质在手,陈轸不以为然道,“既为亲国,贵邦又是为大魏出兵,想必我王不会想多!” “如此甚好。只是阴晋郊外地域狭小,而我三军六万,辎重六万,各种车辆逾千乘,若是齐聚于阴晋,单是扎营、饮水、补给、训练等,恐怕都有困难。” “大良造之意,屯于何处为妥?” “在下之意是,可分兵屯扎,三万屯于阴晋之郊,另外三万屯于大荔关之东,具体屯址可由魏王钦定。俟东征王命下达,我即兵分两路,一路入阴晋,由函谷道东出,另一路经由临晋关,过安邑,沿轵关陉东出!” “甚好!”陈轸应道,“待轸禀明我王,请命以大良造妙策行事!” 公孙鞅拱手道:“拜托特使成全!” 在沿洛水的军用驰道上,三辆战车呈“一”字儿驰行。 一行驰至一座瞭望塔前,为首一辆停下,公孙衍跳下车,大步走向塔前。 随从军尉冲塔上大叫:“塔上有人吗?” 无人回应。 公孙衍眉头紧皱,看向高塔旁边的烽火台,也无一卒守值,脸色顿时黑沉下来。 “奇怪,”军尉也是一脸纳闷,“这么重要的哨塔,怎会不见一个守卒?” 公孙衍跳上战车,怒喝:“大荔关!” 大荔关外侧的洛水上,往来渡船不断,船上坐满老秦人。关门与渡口的一片空地被附近老乡侵占,成为一个集市,摆着各色土特产,客商多是坐船过来淘货的老秦人。 军用驰道被各种摊位堵塞,公孙衍一行只得下车,御者甩着响鞭,不住吆喝:“让道让道!” 见是官家战车,摆摊的纷纷挪开摊位。 公孙衍大步走向关门,见关门大开,不见一卒守值。 公孙衍走过关门,眉头紧皱。 公孙衍快步走向关内的营帐区,见兵士们三五成群地散布在树荫下,或说笑,或喝酒,或玩游戏。空旷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竹竿,竿上挂着细绳,绳上晾着衣物被服。一名军尉模样的怀中抱着两床被褥,懒洋洋地走出帐门,朝草地走过来。 公孙衍脸色黑沉,朝那军尉一扬手,大声叫道:“这位军尉,过来一下!” 军尉望过来,见到公孙衍的主将披挂,扔掉被褥,飞跑过来,单膝着地叩道:“大荔关守尉陆三见过将军!” 公孙衍打量他一眼,语气严厉:“李关令呢?” “回禀将军,”陆三拱手,“前几日调防,李关令调走了,眼下是赵关令!” “赵关令?什么名字?” “赵立将军!” 听闻是赵立,公孙衍立即想起先前军议之事,眉头凝起:“赵立何在?” 陆三略一迟疑,手指一处大帐。 公孙衍面色冷酷:“喊他出来!” “遵命!”陆三起身,奔向大帐。 帐篷里,赵立一身酒气,四仰八叉,正在呼呼大睡。与他同样大醉的还有两个旅帅,皆是副将,睡相难堪。 陆三奔至赵立跟前,摇晃他道:“赵将军,快醒醒!” 赵立仍旧大睡,显然是喝多了。 陆三急了,用力推他。赵立翻个身,嘴里咕噜几句,又睡过去。 陆三去推另外二人,也都烂醉如泥,只好跑出来复命。 陆三刚出帐门,公孙衍一行已经走到。 “赵立呢?”公孙衍问道。 “禀??禀报将军,”陆三迟疑一下,朝帐中努下嘴,“赵将军??他??” 公孙衍十有八九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三步并作两步,跨入帐门。望着三人的睡相,公孙衍脸色紫涨,转对随行军尉:“绑了!” 随行军尉扬手,几个短兵护卫扑上去,将三个烂醉如泥的将军绑缚起来。经这一番折腾,赵立几人终于醒了,挣扎着反抗。 赵立跺脚,狂骂道:“何人在此撒野?喝多了咋哩?” 公孙衍走到赵立跟前,声音冷酷:“赵将军!” 赵立看清是公孙衍,打个惊战。 公孙衍声音更高,更冷,一字一顿:“赵立!” 赵立脖子一横,倨傲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代郡守驾到!” 公孙衍横他一眼,转对军尉:“押往校场!” 军尉推着赵立三人走向帐门。 赵立不停地挣扎,吼叫,咒骂:“公孙衍,你个相府家奴,竟敢在本将地盘撒野!”又冲陆三,“陆三,速叫人来,将这家奴拿下!” 陆三看看赵立,再看看公孙衍,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公孙衍冷笑一声:“塞上他的嘴!” 军尉顺手捡起一块抹布,塞进赵立口中。另外二将突然意识到什么,软瘫于地。 公孙衍扫他们一眼,转对陆三:“军尉陆三听令!” 陆三拱手:“末将听令!” “鸣号,所有关卒,校场点卯!” “末将得令!” 没过多久,整个大荔关内,号角声声,鼓声咚咚。关内军卒从各个营盘列队持枪,跑向校场。 校场上并排立着三根木柱,赵立三人被绑缚在柱上,赵立的口被塞着。全体关卒荷枪肃立,无不震惊,全体目光射向刑柱上的三将。 公孙衍立于木柱前,冷冷道:“松开他的嘴巴!” 军尉取掉赵立口中的抹布。 赵立遭此惊吓,嘴巴又被塞近半个时辰,酒完全醒了,喘几口气,吐口秽物,两眼不服地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犀利的目光射向赵立,冷冷道:“赵立,你可知罪?” 赵立知无退路,干脆豁出去了:“代郡守,本将不知!”将“代”字拉得很长。 公孙衍鼻孔里哼出一声:“本将问你,大荔关共有多少守卒?” “关卒两千!” “既有关卒两千,为何不设关防?” “回代郡守的话,秦军关卡早已撤防,秦兵并无一人,我们设防,防守何人?” 公孙衍厉声道:“我再问你,是何人命令你撤销关防的?” 赵立脖子一横:“无人命令!” 公孙衍冷笑一声:“照此说来,你是擅自撤关了?” “是本将擅自撤关,代郡守想要怎的?” “我再问你,依大魏律令,守关将士擅离职守,擅自撤关,该治何罪?” 赵立哼出一声,头歪向一侧。 公孙衍转向陆三,厉声:“军尉陆三,你可知道?” 陆三看赵立一眼,忐忑起来,吞吞吐吐道:“回??回禀将军,依律当??当斩!” 公孙衍朗声道:“刀斧手何在?” 两名刀斧手应声出场。 公孙衍看向二人,一字一顿:“行刑!” 见要斩杀大将,两名刀斧手互望一眼,迟疑不动。 赵立跺脚骂道:“你个家奴,这给我听好了,本将是在册命官,跟随吕将军出生入死,厥功甚伟,如何处置本将,当由吕将军主断,你不过一个代郡守,敢把本将怎样?” “不怎样!”公孙衍冷笑一声,手一扬,一侍卫端着托盘走至校场中央,盘中放着西河郡守府的印玺、令箭。 公孙衍缓缓抽出龙贾宝剑,扫一眼在场兵将:“诸位将士,你们可都认识这些物事?” 众将士望过来,纷纷点头。 “龙将军东征之时,将西河郡守印玺、令箭,”公孙衍晃一晃手中宝剑,“连同此剑,一并交托本将,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看向赵立,“你身为关令,居关不守,擅自下令撤销关防,依律当斩!”看向两位副将,“还有你们二位,身为副将,有律不守,盲从主将,同领死罪!” 两名副将面色惨白,异口同声道:“公孙将军,我俩??冤枉啊!” “有何冤枉,从实说来!” 一个副将哭丧着脸道:“李将军在时,我们严守关防,不敢有一日懈怠。三日之前,李将军调防,赵将军就任,责令撤防,我二人不敢擅撤,力劝赵将军,可赵将军坚持撤防,我二人身为副将,不得不服从军令啊!” “哼!”公孙衍冷冷一笑,“军令让你们酗酒至此吗?” 另一副将急切辩解:“我??我们不敢酗酒来着,可昨儿晚上,赵将军朋友访至,拉我二人陪酒,我们皆不擅酒,但关令相邀,我们不敢不陪啊!” 公孙衍吸口气,看向赵立:“赵立,二将所言,可否属实?” 见公孙衍这是动真的,赵立不免惧怕起来,冲着队伍中排在首位的另一副将道:“老穆,前些日少梁点卯时,本将顶撞过他,他这是蓄意报复,快叫吕将军救我!” 叫老穆的将军看向公孙衍,欲走却留。 在场将士本是李关令带出来的,赵立本为旅帅,仗恃巴结军将,赶走李关令,众将士无不憋着一口气,今见报应到了,没有人愿意帮他。 “赵立,”公孙衍冷笑一声,“兵法有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今日之事,莫说是吕将军,纵使君上亲临,也救不了你!”看向刀斧手,朗声发令,“刀斧手,承剑!” “喏!”两名刀斧手异口同声地应过一声,走上来,跪地承剑。 公孙衍提高声音:“行刑!” 两名刀斧手大步走到赵立身边,解开绑缚,按他跪地。 赵立气焰不再,带着哭腔:“公孙将军,末??末将冤??冤枉啊!” 公孙衍看向他,目光鄙夷:“你有何冤枉?” “公孙将军,”赵立哭丧起脸,半是求饶,半是解释,“末将换防那日,陈上卿奉王命出使秦国,路过此关,嘱托末将说,秦魏已经盟约睦邻,结作姻亲,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彼此设防。陈上卿是王上特使,上卿的言行代表王上,上卿之言末将不敢有拂,这才下令撤防啊!” “赵立,”公孙衍一字一顿,“你死到临头,仍旧执迷啊!龙将军将河西守职移交于本将之时,明令三军,本将代表龙将军!本将在少梁正告各地边关、城邑,河西进入战时戒备,关卡之地,首当其冲,人不卸甲,马不离车。你身为关令,不听军令,却听过路朝官闲言碎语,已是死罪!依照魏律,关卒守值之时不得饮酒,你不仅饮酒,且呼朋引伴,大醉酩酊,又犯死罪。身为边关主将,你知法犯法,目无官长,咆哮犯上,死有余辜!” 赵立语塞,低头服软:“末将??知错??” “现在知错,已是迟了!”公孙衍冷冷一笑,转对刀斧手,声音几乎是吼,“行刑!” 斩过赵立,公孙衍吩咐放开两员副将,责其戴罪立功,提升穆将军为代关令,提升陆三为副将,命其严治关卡,人不缷甲,枪不离手,洛水一线,昼夜警戒。 在赵立死后第二日,陈轸从秦国返回。 奉命盘查的是陆三。 因为前鉴,陆三不敢怠慢,详细核实使团中每个人的身份,对所有行李尽皆查验。 陈轸暴跳如雷,斥责他道:“岂有此理,连王上特使也这般盘查?” “特使大人,”陆三拱手,赔笑道,“凡是过关者都要接受盘查,这是王命!” “你们的关令呢?” “请问特使,您问哪一个关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赵立将军!” “赵立将军在关门楼上,大人可退后几步观看!”陆三指向关门上方。 陈轸不解。 陆三带他走到关门外面,指向关门楼顶。 上面赫然悬着赵立的人头。 陈轸心头一震,忙问:“怎么回事?” “赵关令擅自撤关,违犯王命,已于昨日被公孙将军斩首!” 陈轸目瞪口呆。 赶回安邑,陈轸径至魏宫,向魏惠王汇报了使秦经过。 刚说没几句,魏惠王就眼睛发亮,长吸一口气,惊道:“郊迎三十里?”闭目有顷,捋下胡须,“呵呵呵,嬴渠梁倒是在意礼节呢!” “是哩,”陈轸接道,“一口一个上国,听得臣心里美滋滋的。不瞒王上,近年蒙王上恩宠,轸出使列国为数不少,似这般礼遇,轸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开始还不习惯,有点儿受宠若惊呢。” 魏惠王似乎想到什么:“他提没提及前些日生病的事儿?” “提了提了。”陈轸连连点头,“秦公亲携臣手,邀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不止一次提及逢泽之事,说是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圣王南面威仪,引为此生之憾哪!” 魏惠王放松下来,半是自责道:“唉,真是此说,倒是误会秦公了。在逢泽那会儿,不见秦公来,寡人心里还真犯过不少嘀咕。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诿?” “借兵之事,臣当日未提,想再看看秦公的诚意!” “嗯,是哩。” “秦公与臣一路上唠唠叨叨,扯些闲篇,待到宫中,天色已是黑了。秦公吩咐摆上大宴,所有朝臣皆来向臣敬酒,纵使臣有些酒量,也是扛不住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秦已早朝。臣紧忙上朝,在朝堂之上正式提请此事,秦公那是一口应承啊!”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怎么应承的?” “秦公准允臣请,托臣转奏王上,原话是,”陈轸略顿,模仿秦公语气,“大魏乃秦上邦,魏王陛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秦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魏惠王一拍大腿:“说得好!” 陈轸越说越激动:“秦公当廷发旨,出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自带粮草,拜大良造公孙鞅为主将,国尉车希贤为副将,太子驷为监军,太傅嬴虔督运粮草,恭听我王差遣!” 魏惠王一震几案:“好一个嬴渠梁!” “不过,”陈轸话锋一转,“就在这时,公孙鞅提出了一个难题!” 魏惠王一怔:“什么难题?” “说是以齐、韩、赵眼前援兵,我大魏武卒足以抗衡,无须秦力。我王之所以要秦出兵,旨在威慑三国,使其不敢增兵!” “嗯,公孙鞅看得倒是透哩。秦公怎么说?” “秦公看臣,显然是要听听臣之意,臣到秦国是为借兵,若是秦不出兵,臣岂不有辱使命了?是以臣随机应变,提议秦人可如数出兵,暂屯于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三国增兵,山东陷入僵局,王上就可命秦人兵分两路东征,一路出函谷道,一路出轵关陉,既可深入卫境决战,亦可直抵韩赵本土,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惠王沉思良久:“嗯,爱卿妙计!”倾身,“他公孙鞅怎么说?” “公孙鞅赞臣想得周全,说是个两全之策,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使秦魏合体、威服天下。只是秦军已从我边关撤往西境,若是仓促东征,时间拖得久些,要两个月,臣怕他是推诿拖延,就又催促,秦公倒是爽快,提议暂将咸阳守军调出三万,屯于我阴晋郊野,再从回调之军中截取三万,填补此数!” “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看来这个嬴渠梁才是真兄弟啊!”转对毗人,“拟旨,诏令西河郡,辟出营地,好生款待秦兵!” 毗人略有迟疑:“王上?” 魏惠王看向他。 毗人嘴唇动了下,看向陈轸。 陈轸拱手道:“王上,臣有一虑。” 魏惠王转向他:“哦?” “王上的这个旨即使到了河西,怕是也得打个折扣!” 魏惠王眼睛睁大,盯住他:“咦?” 陈轸凑上前,向魏王禀报河西变故。 待陈轸讲完,魏惠王眉头拧紧,显然想不起公孙衍是谁,口中喃道:“公孙衍?” “就是公孙鞅来朝那日在朝堂上咆哮,被公孙鞅当廷羞辱的那个相府门人!”陈轸提醒道。 魏惠王似是想起来了,微微点头:“嗯,寡人记起来了。”眉头又拧,“龙贾为什么将西河郡府大印交给此人呢?” “因为白相国!”陈轸一字一顿。 “白相国?” 陈轸侃侃言道:“白相国之子白虎自幼顽劣,沉溺于声色犬马,终不成器,白相国失望之至,临终之时将七千金私财悉数赠送河西,想想又不放心,遂派门人公孙衍前往河西监管。龙贾东征,将河西印玺交付公孙衍,想也是出于无奈!公孙衍在河西没有根基,是以刻意树敌,夸大秦人威慑,以淫威服众。大荔关的关令赵立将军不服,公孙衍竟以私刑斩之!” “唉,”魏惠王长叹一口气,“这个龙贾,误我大事矣!” “王上,”陈轸落井下石,“有公孙衍在,他是不会让秦人渡过洛水的!” 魏惠王面孔冷峻:“寡人倒要看看,有何人敢在寡人的土地上违拂寡人的旨意!”对毗人,“拟旨!” 是夜,当撤防的王命传至长城守府,吕甲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一拳震在几案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个家奴,龙将军给你根烂葱头,竟就插进鼻孔充大象了!” 公孙衍万念俱灰,坐于案前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唉!”张猛长叹一声,也端一盏,与他对饮。 闷酒不知喝有多少,张猛看向公孙衍,苦笑一声:“公孙将军,怎么会这样?” “张将军,”公孙衍看向他,“求求您,不要再叫我将军了!” “公孙兄,”张猛改口,“真不知王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起身走到墙边,取下白圭赠送他的宝剑,抽出,轻拭剑锋。 张猛盯住他。 “张将军,”公孙衍又拭几下剑锋,“此剑就要派上用场了!” “公孙兄是说,杀敌—” “此剑不是用来杀敌的!” “咦,”张猛吸一口长气,“不杀敌,公孙兄拿它派何用场?” “白相国将河西托付龙将军,龙将军转托在下,河西这若失了,在下纵使活着,有何颜面复见龙将军?又有何颜面再祭白相国的在天之灵?” “公孙兄,你??”张猛急了,“你怎么能往这儿想呢?” 公孙衍一手持爵,一手持剑,喝一口酒,舞几下剑,仰天长啸一声,长吟:“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孙衍哪!” 张猛端着酒盏,看着公孙衍。 公孙衍连吟数声,将酒爵“啪”地摔向砖地。 “公孙兄?”张猛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公孙衍插剑入鞘,回至席前坐下,声音冷静许多:“说吧,将军想问什么?” “万一??在下是说,万一秦人是真的??”张猛顿住,目光征询。 公孙衍扯出个苦笑:“将军若是相信有个万一,这就跪下,向天地四方祈祷这个万一吧!” “唉,”张猛轻轻一叹,“公孙兄,在下信你!事既至此,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是尽个忠了。” “尽忠?”公孙衍鼻孔里哼出一声,“河西是他魏室的,魏国是他魏室的,在下寄身的不过是个相府,既未受他魏室之封,也未承他魏室之恩,凭什么要为他魏室尽忠?” “这??”张猛怔了,“既然公孙兄不为魏室尽忠,直接走人就是,又何必出此绝命之辞?” “唉,”公孙衍叹道,“雁过留声,云过留影,在下可以不为魏室,却不可以不为千古青史啊。在下蒙恩于相府,老相国临终之时托河西于龙将军,龙将军东征之时又将河西托于在下,在下若是一走了之,龙将军会怎么看我?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史家又会怎么写我?写我忘恩负义!写我是逃兵!” “好!”张猛起身,抱拳,声音激昂,“在下为君臣之义,公孙兄为千古芳名,让我们一同战死河西吧!在下如何死,死于何处,就请公孙兄安排!” “将军抱此死志,在下敬服!”公孙衍抱拳回个礼,领他几步跨到形势图前,指图,“张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此来,必欲尽得河西而后快!就眼前情势而断,由于秦人已到阴晋,洛水以南至阴晋的长城已是摆设,而临晋至徵城一线的长城,有吕甲在,也算是不保了!” “这??”张猛辩道,“吕将军是河西第一勇将,麾下武卒是河西装备、战力最强的,秦人想过长城,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诚望如此。”公孙衍苦笑一声,“张将军,即使河西尽失,有两处断不可失,一是阴晋城,二是临晋关!阴晋是函谷门户,若失,则函谷道不保。函谷道不保,秦人就可直入陕、焦,魏国的门户就被堵死,亡无日矣。临晋关若失,秦人就可断我黄河渡桥,切断河西与河东,形成天堑,魏人无望再图河西矣。”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