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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舟立在他的身前,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他。 他问:“少主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孙权偏过头,以手臂挡住眼睛:“你出去。” 李隐舟看着困兽般的青年,想起方才张昭难得的温和,也许自己之前的神色就和现在的孙权一样,脆弱得好像一句重话就能击碎。 他的手臂还缠着绷带,上头渗着血水,才长好的新肉又崩开了。 但若不经历剖肉见骨的痛楚,又如何能除去蔓延的腐肉? 李隐舟于是冷下声音,几乎是质问:“少主知道驻军一天要花多少粮草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寂的沉静,细细的尘埃扑动在明亮的朝阳中,迷得青年红了眼。 孙权忽似豹子一样地扑了起来,举起拳头用力地往身前一砸。轰隆的一声巨响里,满地的军报散落成一片一片。 外头传来巡逻士兵的惊呼:“少主!” 李隐舟高声回一句:“没事,不小心撞了灯。” 等小兵半信半疑地走开,他才转过脸。 孙权的声音也似裂成一片一片扎手的竹简:“我不会打仗,也不知道一日要花多少粮草,我就是个废物,根本不配继承家业。人人都说孙翊比我更像兄长,你应该去问他这个问题。” 失去父亲的那一年,他还有兄长的庇护,而如今兄长也离开了,骤然暴露在风暴中的青年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父亲去了,兄长也去了。”他打了个酒嗝,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我要 这大军做什么?我要天下做什么?” 混沌的酒气扑在脖上,肩头忽滴上一滴灼热的的水滴。 李隐舟想起那一年失去父亲的孙策,他一起失去的还有孙氏的旧部,还有昔日的尊荣,十六岁的孙策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就必须挑起枪开始筹谋孙氏的将来。 而孙权,他是个被兄长过度保护的孩子。他还有很多孙策留下来的东西,还有张昭等一帮旧臣用尽心力替他打算,有无限的时间和将来。 有无数个春天。 李隐舟忽定了神色,咽下张昭教给他的温柔言辞,反冷冷地问:“那你见过军营里的士兵吗?” 孙权木然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你很悲惨?你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兄长。”他咬着牙齿,咯吱一声几乎错出血来,“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兄长麾下那么多将士,有几个父母两全,兄弟俱在?他们不能哭,因为他们还得活下去,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将军已经逝世,现在的江东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块剔骨的净肉,你想要那些士兵为你送命吗?你想要江东的百姓一起陪葬吗?” 他几乎贴着孙权的耳廓,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语气道:“你可以继续哭,反正总有人会帮你承担的,不是吗?” 靠着他的青年身体一颤。 “可我连陈登都赢不了。”孙权的声音在耳畔,却又显得非常遥远,透着雾一样的迷茫,“我还说曹操,其实我根本不会带兵打仗。” 广陵的失败从未在他心头消散,旁人的笑话都比不上自己的怀疑更尖锐诛心。 李隐舟五指收拢,扳直了他的身子,逼他直视窗外一重一重的军帐。 “你不会用兵,公瑾可以教你,你不会用人,张公可以教你,你若担忧世家叛乱,伯言会帮你想办法,你要是害怕没有良医,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他用力地捏紧了孙权的肩膀,“但有一样是我们都比不上你的,甚至连将军不能。你还记得吗,你在将军决定攻打许都之前就认为曹操会击败袁绍。直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这么想。” 他压低了声音,将隐藏了很多的秘密吐露出来:“少主,只有你判断对了。” 明亮的日光越过大敞的窗,照 亮了彻夜未眠的人,在看似冰封的眼底撩起一阵悸动的涟漪。 孙权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凝了眉目,深深地注视着北方,被击碎的信心一点点重新浮上眼眸。 李隐舟知道他其实从来不相信预言,即便没有自己,孙权也能走出哀恸,承担起兄长曾背负的责任。 但若能抹平他心中的刀口,或许将来的很多悲剧就可以避免。 眼前似映出少年倔强而偏执的脸。 他看着暨艳长大,从三岁话都不能说就孤苦无依的幼童,到十三岁足能舌战群儒的少年,近十年的光阴里他们互相扶持着长大,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上了陌路。 也许是他认真地问起庐江的事情却被隐瞒的那天,也许是自己把衣衫的破口藏掖起来的时候。 他疲惫地闭上眼,在心底慢慢地梳理着真相,正准备开口将一切都告诉孙权,却听见仓促的马蹄声骤然踏破晨岚。 凌统从马上飞跌下来,箭一般冲到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瞥了孙权一眼,见他虽蓬头盖面,但神色已不再颓丧,才敢拉着李隐舟的手腕往外扯去。 孙权转眸看了眼凌统,在他躲藏的视线中收回了眼神,只淡淡地道:“去吧。” 直到一路奔出军营,李隐舟才压低了声音问他:“出了什么事?” 凌统这才露出焦急的神色:“子休去找了公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疯了似的跑出城了,伯言已经命人去找了,让我来找你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