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声传数里,竹叶伴奏,白鸟齐鸣! 喔喔喔——公鸡引颈长鸣,太阳越过了山头,照亮了山谷。龙向梅歌声戛然而止,她回身一笑:“我们到了!” 春夏两季的水田,到了秋天收了谷子,变成了菜田。冲里比村里更冷,菜叶上还剩些许残雪。夜里结的霜未散,边上的小水洼也结了一层薄冰。湿润的空气,带着刻骨的寒意。张意驰的手缩进了袖子里,但龙向梅已经套好塑胶的手套,弯腰拔起了萝卜。 拔萝卜很讲究技巧,以腰为轴,带动手臂的肌肉,手腕再用力一转,白白胖胖的萝卜立刻破土而出。拎着萝卜的叶子,利落的扔在一边,立刻又开始拔下一个。 张意驰试图学着龙向梅的动作去拔,奈何技巧不够,只能用蛮力艰难的拽出了两个。一回头,龙向梅已经走出去了好几步远。阳光下,她的身形灵巧,额间已见薄汗,而她最开始放萝卜的地方,已经堆起了小山。 张意驰笑了笑,起身走到了萝卜堆前,问:“你的萝卜要放进担子里吗?” “嗯,要,两边均匀放,不然担子不好挑。”龙向梅头也不抬的回答。 于是张意驰开始往担子里放萝卜。他像所有没做过农活的人一样,小心翼翼的算着萝卜的个数,一边一个,摆的整整齐齐。哪知刚放好,龙向梅又抱了一堆萝卜过来,简单粗暴的往担子里一堆,看着两边体积差不多,便蹲下挑起了担子,往下一个目标走去。 “萝卜摆整齐了才好卖吧?”张意驰跟在龙向梅身后问。 “没洗呢,全是泥。”龙向梅挑着担子,走的一颠一颠的,脚下速度却飞快。张意驰不习惯走满是泥泞的山路,空着手的他差点没跟上。好不容易等龙向梅停下,然后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香菜田! 当即掏出手机,咔擦咔擦的连拍数张。 龙向梅愣了愣:“香菜有什么好拍的?刚才自己拔萝卜都不拍。” “给宿舍几位哥们看。” “他们喜欢香菜?” “不,我喜欢看他们原地去世。” 龙向梅噗嗤笑出了声:“你吃不吃香菜?” 张意驰点头:“我不挑食。” “行,我多揪两把,等下给你腌香菜根吃。” 张意驰咽了咽口水:“那是什么?” “说不清,做出来你就知道了。”龙向梅再次弯腰拔起了香菜。 张意驰微微皱眉:“你总弯着腰,会不会腰肌劳损?” “会,我妈腰间盘突出几十年没好。农民的职业病挺多的,所以大家都想出去打工,不想种地。”龙向梅无奈的笑,“坐办公室的肩颈劳损那都不算事。” 张意驰张了张嘴,却又一次的无话可说。干农活就得劳损,他说不出来别干了的傻话。良久,他轻声道:“我会按摩,晚点帮你按一下。” “哦,那倒不必。”龙向梅手中的一团香菜飞进了担子后,十分讲科学的道,“劳损本质上就是某个动作持续时间太长,导致肌肉负担过重,活动开了就好了。” “你一直弯着腰,没法儿松解吧?”张意驰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心疼。 又是一大团香菜飞到了另一边担子里,龙向梅站起了身,不以为意的道:“没事,我等会儿打套拳就好了。” 张意驰!!? 第14章 萝卜可以生吃的! “老娘横行乡…… “老娘横行乡野,靠的从来不是嘴炮。”龙向梅挑着担子,在狭窄的土路上,跟张意驰侃着她昔年的光辉战绩。张意驰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地里,神情恍惚。拳法都出现了,他真的没穿吗?现在打个电话给亲爹让他捞自己回去还来得及吗? 干农活不需要动脑,龙向梅挺高兴有个人能陪着说话的。当然,她从来擅于找乐子。没有张意驰的时候,她都在手机里放着音频,或是听讲座,或是听小说。尽可能不要把自己搞的苦大仇深,而是要积极的学会苦中作乐,否则她个祸害可能遗不了千年,那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又走了一里多路,他们来到了条小溪前。大圆村前有溪流环过,早年是他们村的水源。后来村里接了自来水,来溪边打水的人就少了,只剩下他们这些洗菜的。 溪流边,龙向梅挑了块平整的石头拍了两下,就在张意驰以为她要坐下洗菜时,她居然从兜里拽出了块裹着塑料袋的旧毛巾。张意驰看的一愣一愣的,心想小姐姐居然有精致的时候? 但没想到,小姐姐把旧毛巾往石头上一铺,对张意驰道:“你坐,我洗菜去。”然后仗着穿着防水的塑胶靴,直接踩进了冰冷的水里。 张意驰:“……”你姐姐还是你姐姐!毫不意外的猛! 龙向梅力气巨大,一担萝卜和香菜被她直接拽进水里泡着。然后脱掉了碍事的手套,双手就这么浸在接近0度的水里,洗起了香菜叶片中夹着的泥沙,还不忘跟张意驰科普常识:“大家去菜市场买菜,都是图省事的。我们又是小地方,谁家的菜种的好,洗的干净,大家就都爱买他家的。这样卖出速度快,能节省很多看摊子的时间。不过我们守摊子也不闲着,要么打毛衣,要么做鞋子。农村人的压力其实也挺大的。对比之下,996显得蛮轻松了。” 张意驰没坐在石头上,他蹲在水边,用手指试着溪水的温度。溪水很清澈,除了被龙向梅暴力搅出泥沙的那一块,其余地方剔透的仿佛能洗涤心灵。可惜,刚被洗干净的心,在听到龙向梅的话之后,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在仔细的考虑,如何才能让龙向梅真正的走出困境。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什么才是渔? 一块细白的萝卜递到了眼前,阳光之下,削了皮的萝卜有半透明的晶莹感。萝卜底端保留着萝卜皮,刚好能用手拿着。 “打了霜的萝卜很甜的,一点不辣,你试试。”龙向梅说着,自己拿着另一块咬了一大口。脆甜的萝卜被她咬的咔擦咔擦的作响,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张意驰是个讲究人,他印象里自己真没在桌子茶几以外的地方吃过东西。不过四周没人,他现在又没人管着,于是也学着龙向梅的样子,试探着咬掉了一块萝卜。 出于意料的甜!不是水果那种清甜,而是一股独属于蔬菜的甘甜。含水丰富的萝卜,在不想喝水的冬季里,有些许解渴的功效,吃起来更觉爽口。 龙向梅只给他削了一小块,见他三两下吃完,笑问:“还要不要?” 张意驰点了点头。 龙向梅又抄起小刀,仔细给他削了块不大不小的,嘴里还念叨着:“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 张意驰但笑不语,接过萝卜咔的吃进了嘴里。 哪知他正吃的高兴,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叹气。惊的他差点被萝卜卡着! “梅架啊——”又是一声叹气,“你怎么又跟人吵起来了?我在村委办公室都听到了你的骂声!” 张意驰回头,看到身后的土墙上,站着个穿着墨绿色羽绒服的女人。她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瘦削,五官秀气,稍微打扮打扮,也算的上个小家碧玉。但此时的她正一脸无奈的看着龙向梅,好似拿她一点都没办法的模样。 削萝卜的龙向梅沉吟了片刻,斩钉截铁答道:“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噗!”张意驰的萝卜呛出了喉咙,不是,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女人的脸黑了黑,深吸一口气,才道:“是的,□□说过,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但是你能别十五分钟脏话不重样吗?” 龙向梅讨好的把手里的萝卜递了过去:“苏党,吃萝卜。” 女人正是乡党委委员苏妙云,也是与龙向梅家对口扶贫的干部。她没接萝卜,从土桥上跳了下来,在龙向梅的脑袋上拍了一记:“我刚进村就听到你们小学班主任的投诉,那么一长串脏话,干什么呢你?不知道你们村留守儿童多,学坏了都没人往回掰啊?” 龙向梅咕哝道:“说脏话又不代表学坏,这叫敌进我进,火力压制!” “闭嘴吧你!”苏妙云没好气的道,“20岁的大妹子了,还上了大学,文明点行吗?” 张意驰怔了怔,龙向梅才20?这么小? 苏妙云数落了两句,又看向张意驰:“你是?龙家的亲戚还是他男朋友?” 龙向梅答:“租我家民宿的客户爸爸,正跟我体验农家乐。我本着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原则,农家乐部分没收钱!” 苏妙云脸上明显闪过失望,随即笑道:“我还以为终于有人能降服你个混世魔王了。” “看你说的,我要有了男朋友,我们村以杨章荣为代表的青年俊彦不得把这条溪哭涨了水啊?”龙向梅说的相当的大言不惭。 “我特别欣赏你的不要脸。”苏妙云好笑,赶紧打断了龙向梅的胡侃,问道,“满姨好点没?过年前要不要去复查?你家还有没有什么困难?过年的腊肉准备好了吗?” “我妈好多了。过年太冷去复查不方便,县里放射科那水平,呵呵。等我再攒点带她去长沙查。”龙向梅竹桶倒豆子般的道,“困难没什么,刚好有个客户爸爸需要个安静的地方养病,今年不用麻烦村里了。腊肉不要,我妈病着,高盐的东西她不能吃。” “你们腊肉算特色,你们客户爸爸不用吃吗?”苏妙云问。 张意驰连忙道:“我也不太吃熏肉类的,我……爸是医生,从小不准我吃这些。” “咦?你们家也是搞医的?”苏妙云眼睛唰的亮了,“那能不能给我们村的杨章荣指个路,或者搞个内推什么的?放心,我不是要走后门,就村里的孩子即使读了书,见识也不够,你家学渊源,能不能指导他两句?不然马上就要毕业工作了,他家又供不起研究生,医学本科生不好找工作,可愁死我了!” 张意驰哂笑:“村干部连大学生在外就业都得管?” 苏妙云苦笑:“那可不,是辖区的不都得管。” 张意驰对苏妙云印象颇好,于是爽快道:“之前我不小心落水,杨章荣也帮了我的。回头加个微信,我看着他的成绩帮他问问。”顿了顿,又认真的道,“医学不比其它行业,不提什么救死扶伤的,每次出事故,都涉及人命与健康。我得看他成绩和水平,才能做推荐。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苏妙云赶紧握住了张意驰的手,用力的上下摇晃,“能多跟他说两句学业上的事已经非常感谢了,打铁还得自身硬,我们不主张走后门。” 龙向梅笑嘻嘻的道:“那他家的腊肉是得拿出来两块炒冬笋吃。” “你也少吃点,吃多了容易高血压。”苏妙云叮嘱。 “知道。”龙向梅道,“我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被医生护士灌了满脑袋养生经,要不是她在家我走不开,我都能去当月嫂伺候月子婆了。” 苏妙云笑了笑,没跟她逗嘴皮子。而是伸手替她理了理额角的碎发,轻声道:“明年夏天的时候,去把毕业证拿了。试试考公务员,再不济考个编制。一生不愁。” “再看吧。”龙向梅并没有应下。在乡下人看来,公务员待遇是不错。可基层公务员,哪个不是天天扎根在村里,尽照顾别人家的老弱病残去了。如果龙满妹健康,她倒无所谓。再怎么说,比做农民强百倍。可惜她没办法抛下亲妈去吃国家粮。 大多数时候,升斗小民是如此的无奈。宛如困兽般,永远走不出囚笼。明明看起来,离跃升只有临门一脚。可那临门一脚放在现实,却又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贫困到了一定的地步,连多养只鸡都是奢望。脱贫致富,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 苏妙云每周都要进村好几次,查访贫苦户、听取村民意见、问问村民有没有困难、教他们遇到困难时如何上报。此外还有镇政府内诸如党纪建设等工作,可谓是忙的不可开交。跟龙向梅说了几句,想着还得亲自去看看龙满妹的康复情况,扔下了一句:“有事打我电话。”抬腿就走。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张意驰感叹:“基层好忙啊。” “嗯呐,他们也挺不容易的。去年我们村水渠不好,他们驻村干部为了修水渠,硬生生在村里住了半年,连周末都不给回家。”龙向梅继续蹲着边洗菜边八卦,“村里可不好住。我妈爱干净,你住我家还算凑活。但村里嘛,大家一天天累的要死,除了我妈那有洁癖的,谁愿意天天收拾啊。几个年轻点的干部住的直骂娘,那也没办法。水渠修不好,他们就得呆着。现在修好了,他们可算解脱了。” 张意驰蹲在了龙向梅旁边,问:“你好像很不喜欢村里。” 龙向梅洗菜的手顿了顿,良久,她低声道:“没有人喜欢的。” “那……如果你能方便照顾妈妈,你愿意出去打工吗?” 龙向梅望向张意驰:“你家缺保姆?” 张意驰干笑,这么敏锐的吗? “提醒一下,少爷,你离家出走中。”龙向梅笑着把洗干净的香菜收拾好,“等你什么时候不想跟家里死磕了,再打我电话。” 张意驰:“……” 第15章 做个蝴蝶结送给你 农村的日子,…… 农村的日子,多半无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很难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在这里生活的人,甚至都是麻木的。龙向梅在村里过了20年,并没感受过什么乡情与乡愁。 男孩是树,女孩是萍。树扎根在乡土,萍随波逐流,不知飘去何方。万事万物相对,因此龙向梅对家乡与家族,有毫不掩饰的漠然。 万事万物相对,每一个孩子落地,都是一张白纸。所有人把她当外人,那她永远都只可能是外人。 溪水洗干净了蔬菜,龙向梅再次挑起了担子,张意驰自觉的跟在了后面。他刚在乡下住了没两天,一切都是陌生的、新奇的。换做以往,他可能比龙向梅更漠然。网络时代,不可能真的对乡村一无所知。他以前不知道,只因不想知道。现在想知道,则因他在思考,在想方设法的试图抓住渔网的一角,然后把整张渔网拖到小姑娘面前。 20岁,真的太小了!传说中的00后,在张意驰眼里都是小屁孩。而眼前的小屁孩,挑着沉重担子,沿着漫长的路往外走。菜市场在镇上,村里没有定点的班车,能否遇到交通工具全靠运气。如果运气不好,龙向梅得挑着担子走足足两公里,才能挑到菜市场。 为什么不买交通工具?哪怕是辆三轮车都好。张意驰想着浴室外,那个原该放着洗衣机的空地,没有问出口。龙向梅家,有很多电器使用过的痕迹。电视机、洗衣机、冰箱、电瓶车、小三轮车……现在统统找不见。猪圈空空,鸭舍衰败。除了电灯手机电饭煲电热毯,整个龙家,再无丝毫现代的痕迹。 张意驰曾听过很多次倾家荡产去治病的故事,故事的结局里,大半都是人财两失。龙满妹能康复出院,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可真当他站在了龙家的屋檐下,才真正认识到什么是家徒四壁,什么叫难以翻身。 龙向梅的运气很一般,出了村口,没遇到三轮车。来往呼啸的汽车,不可能为了个挑担的女孩停留。她脸上闪过了一丝郁闷,又很快挑起担子,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