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宿醉头疼, 再加上搅乱的心境, 他有些难得的慵乏散漫,支膝靠坐,指尖不急不缓地轻扣膝盖,视线逡巡过房间寸角的同时,开始慢慢回忆。 最先看到她,是在窗前圆木梨花凳上。她的举动回应, 包括会在他低吻时,微不可查地左右轻蹭, 和她习惯如出一辙——但他总觉得这梦过于真实诡异, 就连她眼角湿润的殷红冰凉, 都感触犹新。 宣珏于细节上敏感仔细,宁可查证后证明是错的,也不会放过端倪。 他将那点耳鬓厮磨拎出来咀嚼回味,神态清明冷静, 像是个全然的旁观者,完全看不出昨夜里的半点疯狂和颠倒。 然后是搂抱着她到床边,她起身倒茶, 茶杯摔碎了…… 茶杯。 宣珏起身走到桌前, 抬指拿起陶瓷流花茶壶旁, 挨个摆放的四个干净茶杯。 青瓷杯盏上,描绘锦鲤莲花,簇然一新,都是最近张伯新添的瓷器。他上次来时, 偶然一瞥,是配了四个茶杯没错。 又看杯底刻字,都是去年统一出窑,太元二年秋日制。 宣珏若有所思地将茶杯摆放回去。 外面天色逐渐明亮,破窗而入的朝阳带着淡红,照在卧房的每一寸角落。 宣珏不辨情绪的眸扫向放在床榻边,木几案台上被照得发红的白玉冠上。 梦里是她取下的。可是以往,她坏笑着替他摘冠除衣,总是随手丢在一旁,规整得排在几案正中,不是她的风格。 倒是他即便喝醉酒,也会做的事。 还有留园…… 苏州没有留园,倒是有清园、问政园和回园这三处不错的私家园林。 当年他们就去清园一道采过风,景色风光颇佳。 “留园”这个词,怎么看怎么是他梦里,胡编乱造出来的。 宣珏又看了圈,没能察觉出什么异样,只能归结于自个儿多心。 于是束发穿衣,换了身绣着青竹的白衫,镌刻繁复暗纹的束腰玉带上,坠着润色的双环玉佩。 仍旧是白玉发冠,长发一丝不苟地垂落身后,整个人温润清朗。 忽然,他嗅到分外浅淡的微末桂花香味,像是不知何处沾染来的。 宣珏微微一顿,走到窗前,抬开北边窗纱,果然见到外头的月桂已然盛开,茂密枝桠上尽是鹅黄花瓣。 香味愈演愈烈,浓郁得仿若纯酿。 他向来抗拒太浓烈的事物,也不喜太刺鼻的花香,正要关窗,视线却倏然一停—— 月桂的西侧枝桠,不知被谁撇去了一截,光秃秃的。 宣珏迅速推门而出,来到树下,指尖抚摸过断枝,湿嫩的截面还很新鲜,看起来折断不久。 不会超过两天。 他心头一跳,猛地转身,要去问询老管家,看看这几天是否有人入内。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一声猫叫。 “喵~” “喵呜~” 一只波斯白猫从墙上轻灵跳窜下来。它年岁不小了,换成人的岁数,也该七老八十。但这白猫老当益壮,还能灵活地绕着主人走几圈,然后讨好地将花枝丢在宣珏脚边。 毛茸茸的尾巴摇晃了一下,很是乖巧。 宣珏垂眸,拾起桂花枝桠,对着痕迹比划了下,是这株上摘下的没错。 他半蹲下来,抬指挠了挠懒洋洋的白猫颈窝,低声道:“……原来是你摘的。” 白猫又“喵”了声,接着将脑袋凑到主人面前,像是控诉。 宣珏:“……” 他方才情绪不定,没怎么看清,这时才发现,这白猫头顶的毛发不知被哪个混蛋啄去,又有哪个混蛋欲盖弥彰,用细丝给它编了个不阴不阳的发辫遮着。 从四周拢了毛往中间撑,看起来就像个支起来的火堆——丑得天怒人怨。 宣珏没忍住,轻笑了出来,眸光潋滟,语气里都是带着笑意:“这我可帮不了你。见着人家鹰也不躲远点?上赶着去挨啄么?帮你编个……” 他斟酌选词:“发髻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了。” 白猫似是发现了主人明显在拉偏架,“嗷呜”了一嗓子,跳窜起来,像是控诉偏心。 宣珏一侧头,躲过了它一顿挠,捏了捏白猫后颈窝,道:“乖,别闹。月桂我收下了,带你去张伯那讨点吃的。你这发辫,我待会替你拆了,隔段时日毛发能长回来。” 说着,他将白猫拎起,然后去找老管家用早膳。 谢重姒用完早膳,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 着实不怨她——谁一夜才睡一个时辰,第二天醒来,也是头脑发昏。 她一边吃,一边细细回想,昨夜是否还有疏漏。 应该是没有的。跑了快二十家店铺,才买到了一模一样同一批次的杯盏,哦对,她还花了冤枉银子买了全套,只还回去一个杯子,其余三个杯盏连带茶壶,出门她就砸碎扔了。 然后是各处摆放归位,没大问题,细微的不妥不至于被宣珏怀疑。 最后是那月桂枝桠,她走出门时,丢给了窝在墙头昏昏沉沉的老猫。 反正栽赃给它,谢重姒毫不愧疚——她帮它编发的时候,这小家伙还给她手背挠了四道红痕,然后就溜走再也抓不到了。 要是它多耐心点,那小发辫也不至于编得有损容貌。 毕竟是只样貌颇美的白猫。 要是这再被宣珏发觉不妥,那他可真是青天大老爷敲的惊堂木成精了。 果然,快正午宣珏来时,神态举止乃至言语都并未有异样,规规矩矩,从容有礼到前一晚,压着人低吟亲吻不让逃不是他一般。 没发现异样就行。谢重姒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脑海里却想着,宣珏昨夜里说的,给皇兄的大礼是什么。 齐家的心思一贯难以捉摸。因着步入仕途的弟子不少,当不成君王的左膀右臂,也能算得上肱股之臣,战战兢兢没太大差错。 但有时也活络地不像话,比如上一世偷偷摸摸接触她三哥,打得算盘不言而喻。 宣珏就算再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说动如今这个没惹什么事的齐家,全然投靠太子,真正尽心尽力。 她哥亲自来,礼贤下士,都没这么大面子呢。 “殿下可是不适?”宣珏扶她上了马车,忽然问道。 谢重姒敛神,回道:“有些发困。” 她今儿穿了件束领高衫,将脖颈挡得严严实实。右耳垂上其实也有个不甚明显的牙痕,她面无表情地拿药涂了。 早上江州司还疑惑她要消疤的药干什么,谢重姒咬牙切齿地回了句,被狗咬了一口,江州司默默地找了药给她。 宣珏不动声色地扫过她侧颊,然后移开目光,道:“回旧宅还可以补会觉。齐成岭那边,据说找了处风水不错的山丘,准备入葬。明日殿下可想一道前去?” 谢重姒总觉得他还在打什么算盘—— 而且重点在于齐岳。那个跳脱的齐家小少爷,估计是这一盘棋中,很重要的棋眼棋子。 若说年少时的宣珏,懒得筹谋策划,心淡如闲云野鹤。 那登基后的他,权谋手腕皆在,从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因为往日情分提点,可能,但屡次三番借人手,耐着性子劝导帮忙,这不太是他的风格。 于是谢重姒点了点头,笑道:“当然去了。” 第56章 糖刀 暧昧丛生(有增加) 回宣府略有几里路, 所以才安排了马车。 江州司能直接飞檐走壁,脚力惊人,不太想坐马车的, 但还是耐下性子陪小师妹。 突然, 她看到小师妹像是想到了什么,掀帘轻笑,托着下巴对外面骑马跟随的宣珏道:“哎离玉,你知道这个玉佩哪来的吗?问了师姐,她也不清楚。是你托婢女放在床头的吗?” 她晃了晃手指,勾着那枚白兔玉坠子。 这玉坠是用当时的籽料刻成, 宣珏当然知道从何而来。但尔玉这话问的……不好作答。 宣珏点了点头:“殿下不是把那两块籽玉给我了么,练手雕废了一块, 这是用另一块雕刻的。不过……床头?” 他像是疑惑般挑眉, 说道:“我是放在房门前的博古架上。许是清晨扫除有人看到了, 带回屋内的。” 这话挑不出毛病。 之前她护腕的暗格掉了个小机关,也是掉在附近,打扫的婢女也是顺手搁在她床边——因为婢女没几个,客人又多, 她们不敢扰人安眠,又怕传话不及时,只能把东西放在客人一打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和千年狐狸斗智斗勇太费脑子, 谢重姒敷衍地笑了笑:“好可爱, 我很喜欢, 谢谢啦。你是练过篆刻吗?还是手这么巧?” 一旁的江州司:“……” 你前几天还说想砸了这玩意来着。 “很久以前练过段时日。”宣珏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殿下若是喜欢,荣幸之至。” 江州司看着小师妹笑容灿烂地放下帘子,然后给她来了场蜀中变脸戏, 沉下脸,把玩着腰侧佩戴的挂饰,不知在想什么,开始出神。 江州司眼观鼻鼻观心,不问不插手,喂起桃子来。 谢重姒想的很简单,在苏州先稳住宣珏。 毕竟现下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万一不甚暴露,那可就热闹了。 等回望都,海阔凭鱼跃,她躲在宫里寒暑春秋,足不出门,宣珏也拿她没法子—— 他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能说动父皇和皇兄,再来一桩婚事吧? 回到宣府,差不多正午,白猫窝在墙头懒洋洋的,慵懒地斜睨了跳下马车的谢重姒一眼,差点没炸毛跳起。 谢重姒从老管家那里接走锦官,把虎视眈眈的苍鹰放置肩头后,白猫更是耸起尾巴,一个要逃不逃的姿势。 谢重姒瞧见了,诧异道:“诶?头顶的小辫子谁给它解开了?没个遮挡,好丑的。” 白猫:“。” 宣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