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她刚想斥人,就听到有人从泉水中起身。 秋雨离了泉水,难免露出三分寒意,但被蒸腾翻涌的雾气一卷,倒也没那么冷。 不远处盛满水的醒竹旋转,清脆地扣在石盘上,将竹竿里面的清水引入四方的蓄水池里。 逐渐变小的雨帘朦朦胧胧洒落,像是人间千秋梦。 宣珏将外袍盖在谢重姒身上,就抱着她走了出来,沉着脸和江州司错身而过。 江州司被搅散计划安排的火气也上来了,抬臂拦人,宣珏斜睨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不断哆嗦羽毛的桃子,然后收回目光,语气稍微好了些许:“先唤婢女给殿下更衣吧,免得着凉。然后借一步说话,在下有事相询。” 许是宣珏太过理直气壮,江州司呆愣了下,没有再拦。 等宣珏安排妥当,在侧屋煮了茶请她时,江州司才将湿透的衣衫也更换,将发梢散开一拧水珠,又束成马尾,不拖泥带水也能干得更快。 这时,她摸到侧脸的纹路,才想到面具还黏糊糊得留在脸上,也没多想,顺手摘去。 这才走进侧屋。 江州司没和宣珏客气,径直坐下,第一句话还是桃子帮她说的:“学过医?” 宣珏态度又稍微好了些许,将一杯湛清的茶水推给江州司,见她容貌改变,竟也未诧异,只颔首道:“略通一二。” 江州司还奇怪,这位方才来势汹汹,就快没把“杀气”俩字摆在脸上了。 怎么突然这么恭敬谦和。 宣珏继续道:“借问一下,可是江师姐?殿下有和我提过你。” 按着尔玉的说辞,断臂失声,鹦鹉学舌作语,是那位师姐的特点。 江州司点了点头,“嗯”了声,对宣珏敌意也散了不少。 阿姒既然会提,说明她信得过这个人。 不过这俩人什么关系? 江州司狐疑地打量宣珏。 他也更换了湿透的衫襟,许是长阳山庄这边给客人备的衣袍,长襟对袖处都绣着繁复精致的太阳图腾纹路。 秋雨渐熄,隐约有阳光破开云层斜照入内,这层纹路潋滟如光。 宣珏本就生得好看,这一衬,更是眉眼间风流蕴藉,飘逸出尘。 江州司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有副好皮相,未语已让人亲近三分。 就听到宣珏温和有礼地解释道:“之前有人追杀,一路心惊胆颤,难免有些草木皆兵。误会一场,若是冒犯了师姐,还望你见谅海涵。” 对面摆低姿态,江州司没话说了,摆了摆手算是没放在心上:“没大问题。阿姒怎样了,还好么?” “寒毒暂退。”宣珏方才摸了脉,尚且平稳,“我正要问——殿下是三昧丹药性发作,还是寒毒无法压制,或者是其他问题?” 江州司沉吟片刻,慢慢地打着手势解释道:“寒毒特殊,之前谷里没人医过,纯粹死马当作活马医。所以我们都是自行摸索,不一定对。但是阿姒这次情况,是我帮她解三昧丹的副效。猛药必伤身,这种虎狼之剂于筋脉都有损伤,当时不显,积少成多爆发开来,会更为棘手。比如她和我说吃了五颗,还想接着吃暂压发作,一旦停药,会至少有一个月到两个月……” 江州司像是在想措辞,桃子趁机乖巧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脖子,然后有接着替主人阐述:“有点聋有点哑有点瞎,就,五感暂失。现在就还好,少则三四日,多则五六日,便能好全。不过治疗时还是担心寒毒会压不住,就带她来温热的泉眼附近了。” 宣珏将茶水凑到唇边,却很久都未动一口,他将茶盏放下,敛去神色,语气仍旧四平八稳,瞧不出分毫情绪:“是我疏忽了,竟然不知她何时服的丹药。” 江州司不是那种明察秋毫,观人脸色的,更何况宣珏本就擅长克制,江州司愣是没察觉出不妥,大大咧咧地随口道:“没事,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我和阿姒暂时得在长阳山庄待几天,等她好全。哦对,她好像有和我说,你准备近日回京?那我之后跟着她吧,她安危什么的不用担心……” 宣珏难得打断别人说话:“还未确定何时回京。不过你想要暂住宣家的话,扫榻相迎。” 江州司一想,点头:“行。我去看看阿姒。” 她起身,推门走出,却见到个布袍青年,正优哉游哉地撑开折扇,把玩两枚铁皮核桃,向这边走来。 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一瞧着就比较欠揍的嘚瑟劲——也不知是祖传的还是这小子特有的。 江州司面无表情地和他错身而过,这人在外头来回踱步好久了,听墙根也不知道收敛点儿。 齐岳不知道里面人耳力这么好,偷听被抓了个现行,还在想宣离玉这是和哪个姑娘私会来了,这么冷漠而高高在上的一张脸——和宣珏站一起,不久俩那啥冷淡么? 这种在一起能长久吗? 齐岳大摇大摆地走入侧屋,见宣珏垂眸沉思,长睫挡住眸中深色,但从神色来看,似乎不怎么愉快。 齐岳大尾巴狼似的一坐,自来熟地给自个儿倒了杯热水,道:“哎怎么,不欢而散?” “你迟早要祸从口出。”宣珏不咸不淡地回他,“凑热闹凑错地儿了。” 齐岳吃了个闭门羹,却兴奋起来——有戏!绝对有戏! 否则宣珏没准还能顺着他的话敷衍几句,这般不想提及,肯定有什么! 他这个人其实有点贱嗖嗖的,宣珏越是不想涉及,他越是搓火,摸了摸下巴道:“喜欢就追呗。送金银首饰,堆人间繁华,真金白银去砸,哪个姑娘家的不喜欢这种?我估计你要追的那位……” 齐岳回忆方才在回廊看到的那位,脸出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但衣着和打扮,都不是什么上好材质,估计是从哪个山沟野岭的百年世家出来的,便道:“也不是什么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宣珏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尔玉她自小缺过什么好东西?! 齐岳没有搅屎棍的自觉,还想在叭拉几句,宣珏懒得再搭理,直接挑齐岳头疼的事说:“先不提这个了,你家老爷子最近还在画符刻篆,捣鼓阴阳卦象么?” 说到这,齐岳蔫了,无精打采地“嗯”了声,不再插科打诨了。 * 谢重姒是一天一夜后才醒来的,眼前灰蒙,耳若隔云,轻飘飘的不真切。就连触感,都变钝了不止一分。 本来她算是娇惯,皮肤蹭在被褥上都会觉得不甚舒服。现在却只余迟钝的麻。 她清楚,是三昧丹的后遗症发作了。 至少得当三四天的瞎子聋子。 不过还好也只有两三天,否则等药效无法压制爆发开来,她真得“四肢不全”至少一个月。 “师姐?”她试探问道,“有水吗?” 她唇边凑个来水杯,是温水,谢重姒就着水杯喝了几口,觉得不大习惯,想要接过,便道:“水给我就行了。” 她抬手,触碰到指尖,那人没撤回手,却也没把水给她。 她迷茫抬眼:“……师姐?” 第47章 求全 男仆陡然被他眸里的占有欲惊呆了…… 谢重姒刚醒, 一时只觉五感迟钝,眼耳口鼻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就连温水入喉都只有微末的感触, 鸿羽轻轻扫过般无知无觉。 隐约有人说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只能又重复道:“师姐,我听不大清,你先把水给我。” 水杯终于落入她的手中。 手掌能感受到温热暖意,果然四肢会最先恢复过来。 谢重姒又喝了几口润清干哑的嗓子,问道:“我睡了几天了?” “一天。”喝完的水杯被拿走, 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两个字。 谢重姒“啊”了声,愁眉苦脸:“怎么没一觉睡个四五天, 等恢复了再醒呢?” 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也太麻烦了。 宣珏立在一旁, 静默地看着她,没再重复方才那句“江师姐外出了”。 江州司要去抓几味药,以防谢重姒出现不测。再者她那只粉鹦鹉似是感冒,喷嚏不断, 就连帮她说几句话都够呛,也需要服药。 这几日谢重姒都会住在长阳山庄,这边有依山而建的肃静客房, 偶有鸟鸣深涧声, 清净悠远。 “天晴了吗?我想出去晒太阳。”谢重姒突然说道, “屋里太闷了。” 她身上穿的是山庄制备的素白长裙,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脑后,裹住她半个身子, 难得显得纤细脆弱。向来娇艳的红唇也苍白些许,有几分难掩的病容。 午后暖融的煦阳洒在长廊和檐角,一方庭院沐在雨后初晴的和风中,宣珏从谢重姒身上挪开视线,走到木门前试了下外面冷暖,又走回来,在谢重姒手上写道:“好。” 贵人来此多会自带奴仆,所以长阳山庄的仆管不多,但各个眼明手快。 立在一旁的女仆向前一步,要给谢重姒着衣挽发,被宣珏拒绝了:“去上点儿小粥面食吧,拿点方糖。” 等女仆应是匆匆离去后,宣珏拿过挂架上的氅褂和裘脖,给谢重姒裹上,又将她发丝用绸带系住,拢在颊侧。 谢重姒乖巧地张开手臂,任由他打点,眼中暂时没有焦距,雾蒙蒙般迷离。 宣珏没忍住,束系完长发后,俯身,在她发间轻轻落了个吻。 谢重姒眨了眨眼笑道:“怎么,外面很冷吗?” “不冷,阳光不错,风也很小。”宣珏轻声道,“但怕你着凉。” 却在谢重姒掌心写了个“嗯”。又牵着她走到廊下屋檐,能晒到阳光的地方,另一个男仆也已摆放好软垫小几,供两人落座。 男仆只觉得这俩人都好看,并肩而坐更是赏心悦目,就是不知这少女是什么眼瞎耳聋的毛病,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夫妻么? 还是未婚夫妻? 但他好像听说宣家这两位公子,都尚未有婚配。 他胡思乱想,半跪在长廊台阶前,帮端来吃食的女仆摆桌,没忍住抬头打量两人,扫过宣珏时,陡然被他眸里的占有欲惊呆了。 一时不察,男仆手中银筷落地,他慌忙拾起,又去换了一副,回来时宣珏斯文悠然地向清粥里放糖,也没呵责他,只是轻抬下颚,示意搁放在小几上即可。 仿佛方才注视着谢重姒时,清润的眸里,逐渐染上的执拗和疯狂只是错觉。 男仆心有余悸地退下,还不忘将没甚眼色,上赶着伺候的女仆也拉下。 庭内一时只剩了两人,长廊风铃被吹动,叮铃清脆的奏乐,就像当年的公主府一样。 公主府檐下屋角处,也会挂这种祈福求平安的铃铛。 那年,那俩个刚入公主府的江南少年,娇笑着从院门进来时,铜铃也是这么随风而响。 尔玉去了京郊皇陵祭祀,需要几日才能回来。 也不知是哪个管事缺心眼,或是心眼太多想送谁个人情,竟把这些面首迎进了公主府。 宣珏心里不快,却懒得计较,也不屑争论,只置之不理。 那段时日谢重姒迷上了同心球,收了几个象牙雕篆的,但不衬她心意。宣珏便试着自己刻刻,同心球又称鬼工球,嵌套层叠,鬼斧神工,难度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