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过了几天,谢重姒估摸着宣珏那封信也送到了望都,等他来告辞离去。 锦官比平常苍鹰好动,但唯独见了宣珏,就像见了更胜一筹的天敌,总是夹紧翅膀做鹰。 听到门外有人扣门,再看到锦官竖着头一动不动,谢重姒就猜到谁在外面。 她对叶竹道:“小叶子,开个门。” 她还在斟酌着给皇兄写信,匆匆将信纸对折,压在砚台下。 果然是宣珏,他进来后,对叶竹颔首:“叶姑姑。” 又走到案边,问谢重姒道:“八月二十二,扬州城夜焰轮舫,因着这日之后,就算中秋宴席完全结束,所以很是热闹。我想去看看,殿下可要一道?” 谢重姒想拒绝,可看宣珏坦坦荡荡,反而犹豫了。 叶竹在旁给宣珏倒了杯茶水,不经意地打听:“焰火吗?” 像草原上的那种。 “烟火。”宣珏道,“都说扬州不夜天,只有今日,才是真正的不夜天。烟花自九丈运河上的画舫而起,不停休地燃放整夜。” 叶竹眼神一亮,用胳膊肘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谢重姒,道:“殿下去吗?” 谢重姒“啊”了声,道:“要不……算了吧?” “难得来扬州一趟,不去多可惜啊。”叶竹瞬间蔫吧抽,“况且,宣公子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回京了吧?正好一块去凑个中秋最后盛宴,否则一个人,多孤单啊。” 见谢重姒还在犹豫,叶竹补充:“殿下,明年你可能就没这么容易溜出来了。” 谢重姒:“……” 谢重姒:“……行吧。” 她倒不是因着那句之后不好溜出来而同意,而是因为叶竹说的——否则一个人,多孤单啊。 算了,就当陪陪他吧。 前一世,宣珏孤身一人在大齐游历。他说的是散心,谢重姒也知道他实则是不敢再留京中,怕撑不下去,但父皇却不甚放心,远远安排了人监视。 但监视的人,恐怕连说几句话都不会。 他还是孑然一人,走过大齐的山与水。 见殿下答应,叶竹也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不讨厌宣三公子,人如朗玉,有礼有分寸,又心仪殿下,她自然乐得搓个火。 说是晚上的盛宴,三人半下午就出了门。 扬州城什么都不缺,特别是人,多得摩肩接踵,按理说谢重姒不是喜欢挤在人潮中数人头的,但芸芸众生相,她看着莫名心安。 不由感叹:“民生繁荣。” “民生——”宣珏在一旁,闻言笑着侧头,“您觉得,民生为何?” 谢重姒没想到宣珏会问她国策治论,怔了怔,才缓缓答道:“是家妇手中线,黔首户中米,田上庄稼、铺里粮布、往来商旅。是人间烟火气——生民之事,民生也。” 这是谢重姒看到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宣珏被她随意就描述出的盛世逗笑了,然后才正色道:“除却这些,还有很多。有痼疾不得医治者,流浪无所定居者,战祸毁于一旦者,也有辗转沉浮不得解脱者。这些,也都是民生。” 谢重姒无奈:“感叹太平盛世呢,你就非得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么?” 和他家老古董爹一个样,抓着时机就训人啊? 宣珏看向谢重姒,想在看一块稀世美玉,珍而重之地道:“殿下,你要看得更多,才能做得更多。所有人都希望,你能走得更远。” 他尤甚。 这声殿下,隐没嘈杂人声里,除了谢重姒,就连身边的叶竹都没听到。 谢重姒有些发愣,隔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气。 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也不管宣珏有没有听到,将目光挪到不远处的亭台楼阁和水榭歌台上。 暖融融的秋日,将万千建筑,和红尘众生,都打上浅薄金意。 她果然还是……喜欢宣珏啊。 * 谢重姒也没放任她这惆怅心情太久,很快收束心思。 这一世初见宣珏时,她其实没从上辈子那惨烈过往回过神来,久困宫闱后,他二人心态都接近崩溃边缘,所以她多少有些迁怒。 但回到尘世快一年后,她发现,其实不是的。 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甚至会出言提点她,是大齐最忠心无二的臣子。 是她心里头最无暇剔透的那个宣离玉。 她喜欢他,但又不敢喜欢。 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经历过他们曾经的过往。 她甚至都不确定,宣珏对她什么感情。 正出神,叶竹忽然喊道:“阿姒,三公子,你们看那个牌子!” 谢重姒下意识抬头看去,那是块偌大的木招牌,牌上字写得又宽又漂亮: 运河巨型画舫游轮票,不要九百九十九两,不要一百两,只需要九十九两,九十九两带回家! 谢重姒:“……” 好贵哦。 她本来对金银毫无概念,但这段时间,花销是她自个儿算的,自然清楚九十九两是个什么水平—— 长安栈点一菜谱的满汉全席,都没这么费银子好吗?! 这什么票?传国玉玺雕的吗? 宣珏也看了眼那招牌,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像是确定般,从怀里掏出两张票。 是活字印刷出来的方形票,周边点缀花纹,精细美观,打得宣传和那招牌上一模一样。 “……张平赠的。”宣珏这才终于确定是一个东西。 谢重姒:“……” 她真没看出来,宣珏浓眉大眼的,还收受贿赂呢? 宣珏像是猜到什么,笑了笑:“让他安个心,没什么不好的,本来没打算去。现在么,殿下感兴趣么?” 第30章 原玉 双人世界(bushi) 张平在油水富足的烟花地待久了, 分外上道。 千金难求的画舫票,一次就送了俩,防止宣珏心血来潮, 真找个佳人陪伴——毕竟来扬州嘛, 谁不想红袖添香呢? 谢重姒还未说什么,叶竹就惊喜起来:“阿姒去吗?” 谢重姒瞄了眼两张票,走到木招牌下的摊位前。 摊位从挂着旗招的店家横斜出来,铺了红布的桌面,摆放记账簿、名单录、笔墨和厚厚一沓纸印的华丽船票。 尽管门可罗雀,挤攘的人群就没一个走向他们的, 守在桌前的那位记账书生还是正襟危坐,看到终于有人走了过来, 眼前一亮, 赶紧招呼谢重姒道:“这位小少爷, 可是需要画舫票?九十九两一张,如果两张,还可以少收您十两,仨张少收二十两。” 他瞥见宣珏和叶竹也跟了过来, 笃定他们三个是一路的。 谢重姒点了点头,对宣珏伸手道:“票给我。” 宣珏递了张给她。 谢重姒便将那票在看顾面前虚虚一晃,道:“来一张这样的。九十九两对吧?这是一百两银票, 不用找整了。” 说着, 她将银票往桌上一拍, 耐心地等记账书生从一旁的船票沓中,抽张给她。 书生脸上本来挂着标准亲切的笑容,看到船票,僵了僵, 那坨笑意上不上下不下,像块冻住的冰雕。过了会,冰雕才结结巴巴地道:“少爷,那个……这个,你这种票,早就没了,别说九十九两,千锭金都买不了。” 他压低声,神神秘秘地道:“边缘印了卷云纹的,都是赠人送人情的。您这是哪来的呀?只能找赠方再要啦。” 谢重姒奇道,指着那一沓至少六七十张的船票道:“那这是?” “哦哦这个!”他拍了拍胸,骄傲地道,“我们好不容易搞来的名额——次等点的站票。虽然没座位也没点心,更听不到丝竹管弦、乐曲奏鸣,但好歹也能上个船……诶诶!少爷等等!还买不买啦,给您打九折嘞,实在不行,八折怎么样——” 谢重姒嘴角微抽,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一个画舫票,还给她分三六九等呢? 站个几个时辰就得九十九两,她可算知道为何在这人流汹涌的大街口,都没人愿意看他一眼了。 谢重姒无奈溢于言表,叶竹即便馋那烟火和游轮,也忙道:“我没事儿的,不用管我。锦官还等我回去喂呢!” 谢重姒却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她不可能和宣珏两个人去。 按书生说法,这种有座位的上等人船票,内部赠送,至少都是些达官富奢。定有认识宣珏的。 无论谁和宣珏一道前往,都得被跟着打量探寻。 她的易容术只是够看水准,并非天衣无缝。 这画舫中难免没有高手隐匿其间,他们甚至不需要知晓她俩真实面容,只需要知道易了容,就足以起疑心了。 于是,谢重姒道:“小叶子,你要不,一个人去?” 她将手中船票递给叶竹,说完才反应过来,她将宣珏的主也做了,试探地看向宣珏:“离玉可想去?” 宣珏摇头:“疲于应酬。” 他将剩下的票送出,道:“叶姑姑把这张也拿着吧,万一有想邀约的人,可做个伴。” 叶竹懵懵懂懂地捏了两张票,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做月老做到一半,转眼就被人暗示着找找姻缘,可谓不称职极了。不过转念一想,又能心满意足地游访,又能给他俩腾个独自相处的位置,还挺值当的。 叶竹应得爽快:“好嘞!” 生怕他二人反悔似的,看了眼时辰:“酉时登船,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去画舫渡口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