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王有权或许是不容易,可这个社会谁又容易? 许勇只是好端端在路上走着就被卷进车轮下;杨女士好好过着自己幸福的小日子,忽然便失去了丈夫;许娜更是小小年纪没了爸爸。 谁都不容易,所以谁都希望别人体谅自己。 由于第二被告情绪激动,法官宣布暂且休庭,半个小时后再开。 讨论室里,没了法官陪审团们的盯梢,杨女士也崩溃起来。 她捂着脸,在室内来回走动:“他让我放过他,谁来放过我?我的孩子才六岁,六岁啊!十年后,她可能都不会记得自己的爸爸是怎样的人,曾经又是多么爱她!” 盛珉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格,只是靠在门后,转动手杖,沉默地任她哭泣。而他的副手,一位年轻的女律师则有人情味得多,连忙上前抱住杨女士轻声安慰。 这气氛太压抑,杨女士也很容易让我想起我妈。同样无助又悲伤的女人,被不公的命运与世道玩弄。 我妈最后也没讨回属于自己的公道,获赔二十万,对方却无法一次付清,像挤牙膏一样一年还一万,再一年还两万,到我坐牢,还有十万没还清。 后来有一次我妈来看我,无意中提起对方,说是钱终于还清了,而且不知是不是对方良心发现,竟然多打了十万给她。 “应该是突然走狗屎运发了大财,哎,真是好人不好命,祸害遗千年。老天要是开眼,就该一道雷劈死这些妖魔鬼怪。” 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我只当没听懂,迅速跳过了这个话题。 “还有五分钟开庭,杨女士您如果坚持不了,我可以申请延期。”盛珉鸥看了眼腕表,“只不过这样一来,您和您女儿拿到赔偿金的时间也会有所延后。” 杨女士闻言手里攥紧纸巾,忙不迭摇头:“我可以我可以,不用延期!” 盛珉鸥一开始就没想延期,甚至对杨女士的哭哭啼啼很是不耐。他客客气气给出选择,又轻描淡写抛出利弊,不过是为了让对方跟着他的思路走。 杨女士被他一惊,眼泪索性也不落了,丢掉纸巾,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平复心情。 再次开庭,王有权的情绪经过法警的普法教育,同样恢复平静。法官问他还有没有要说的,他只是摇头。 法官一敲法锤,宣告进入举证环节。 盛珉鸥站起身:“法官阁下,申请传唤一号证人李俊山,他和本案被告王有权一样,也是一名货车司机。” 名为李俊山的货车司机在法警指引下坐进证人席,又由法官助理引导宣誓。 发下不可欺瞒的誓言后,盛珉鸥展开了对他的询问。 “请问你的职业是货车司机吗?” 长相粗犷的男子点了点头:“对。” “你为你的货车购买过安起保险公司的保险吗?” “买过,保额是两百万的。” 盛珉鸥拄着手杖,来到证人席前:“你仔细看过保险条款吗?” “我粗略看过。” “你知道自己的车如果在超载情况下发生事故,哪怕一公斤,保险公司也有权不赔吗?” 李俊山一愣:“我不太清楚。我们这行比较特殊,只要运货,很少有不超载的,你说一公斤都不能超对我们来说也太苛刻了……” 被告律师骤然站起:“反对……”他瘪了半天才找到反对理由,“原告律师询问的情况不能套用本案!证人并非此案当事人,他的话不具备参考性。” 盛珉鸥似乎早有准备,看向法官,流畅道:“他的确不是当事人之一,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了其中一名当事人所从事行业的普遍现象。通过让陪审团了解这个行业的细节,我们可以更快梳理清楚这起案件的关键问题。” 法官思考片刻,道:“反对无效。” 被告律师不甘不愿坐下。 这要不是严肃的庭审,我简直都要为盛珉鸥的强势表现欢呼鼓掌。 第36章 拿捏我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盛珉鸥的询问继续:“你方才说超载在你们这行很常见,能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 李俊山看了看在座众人,叹气道:“因为我们这行,运费都是根据货物重量多少来计算的。装货装越多,赚得也越多。如果一辆车能装200吨货物,每吨10元,单次我只能赚两千,一个来回也不过四千,扣除车辆保养,路费,油费,差不多能剩下一千多。拼死拼活一个月接十单,也就万把块,每个月我还要还车贷,还完这一辆,差不多又要买新车,不超载,不超载怎么行?” 盛珉鸥握着手杖,半晌没声音,法官疑惑道:“律师,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没有的话对方律师将进行交叉询问。” 盛珉鸥凝视着证人,看起来不像是出神,更像是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他的视线太过专注,甚至有些阴沉,叫李俊山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盛珉鸥毫无所觉,视线不偏不倚,缓缓道:“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所以在你们的行业,很少有人不超载?” 李俊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伸出手摆了摆,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不敢把话说那么死,但九成九都超载,不然没法生存的。” 盛珉鸥颔首道:“我没有话要问了。” 他坐回控方席位,接下去对方律师无论问证人什么,他都反对,哪怕是一句轻松地由浅入深的闲话,他也会以“问题与本案无关”为由反对。对方律师被反对得心浮气躁,完全叫他打乱了节奏,陪审团也因为频繁的打断而无法静下心好好听证人的发言。 “你刚才说你粗略看过合同,也就是说你看过合同对吗?” 李俊山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是。” “你也知道超载确实违法。” 盛珉鸥在座位上举了举手杖,道:“反对,证人超不超载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 对方律师气得脸都青了,直接向法官投诉:“对方律师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我行使对证人的询问权。” 法官警告意味浓重地扫了盛珉鸥一眼:“原告律师,请合理应用‘反对’。” 盛珉鸥脊背挺直,手杖撑在***,礼貌地冲法官一颔首:“是。” 对于原告证人,被告律师有权利进行交叉询问,反之亦然。保险公司律师憋屈地询问完李俊山后,因为王有权是自我辩护,法官又问他有没有什么要问的,对方一脸懵懂摇了摇头。 “他说得都是实话,我没啥要补充的了。” 此话一出,保险公司的律师与代表当即黑了脸,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法官对着王有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都化为一声叹息,宣布举证继续。 我十分能明白法官的心情,这王有权,简直像是盛珉鸥买通来坑保险公司的细作。随便一句话,能抵证人十句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接下来,盛珉鸥呈上了一些照片证据,当这些照片被放大呈现在身后的巨大显示屏上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陪审团更有胆小的女性发出了惊恐地抽吸声。 堆着高高货物的卡车下躺着一名血肉模糊的男子,半身都被卷进了车轮里,灰色的水泥地面晕开一大滩血迹,深红的颜色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杨女士迅速别开了脸,紧闭的双眼轻轻颤抖着,脸上无声滑下两行泪来。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照片,怔愣的同时,因为那过于凄惨的死状,又不可避免想起同样死法的父亲。 我如杨女士一般别过眼,不再看那些可怕的照片,闭起眼平复心情。 “生命有时非常坚韧,有时又格外脆弱。一个女人失去了丈夫,一个孩子失去了父亲,这些悲剧全是因被告王有权造成。根据车祸后的笔录显示,他转弯速度过快,而且没有做足够预判,导致将正常穿越人行横道线的许勇撞倒,当场死亡。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他的错。” 盛珉鸥冷静平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冲击力十足。 “一个刚为六岁女儿买了生日礼物,兴冲冲赶回家的年轻父亲,如今成了墓穴中的一捧灰,王有权的许多行为叠加在一起方造就了这一悲剧,但‘超载’不在其中。安起保险用一份没有特别注明和提醒的格式合同里的格式条款来逃避赔偿问题,在我看来是十分没有职业道德的行为。在一个超载盛行的行业,一个将超载视为常态的行业,他们既希望司机能买他们的保险,又不希望对方发现,无论出什么意外事故,他们都不会做出任何赔偿。” 庭审进行了一下午,结束后,在法院门口与杨女士道别,我和盛珉鸥坐进一辆车里,打算跟着回律所旁听下律师们对第一场庭审的总结。 行车途中,盛珉鸥的副手,那位女律师突然好奇问道:“老大,许勇死前刚给女儿买好生日礼物这事我怎么没在证词里看到过?杨女士单独告诉你的吗?” 我坐在副驾驶座,闻言悄悄朝后头看了眼盛珉鸥。 他闭着眼,仰靠在座椅上,拇指不住摩挲拨弄着鹿角的顶端:“我临时瞎编的。” 下了法庭,他那可怕的攻击性便全数收敛,再次藏进由西服、手杖装饰的华丽外表下。它们养精蓄锐,默默蛰伏,等下次开庭,又再次跃出,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可能是感觉到我的盯视,盛珉鸥睁开眼,朝我这边冷冷看过来。 我心头一凛,被冻了个结实,抑制着浑身打哆嗦的冲动,连忙坐正身体看向前方。 盛珉鸥可能下午开庭时精力消耗过大,会议时总是出神,最后开到八点,他主动提出暂且告一段落,让律师们收拾东西各自回家。 我也打算回家,毕竟已经不需要我开车送他。 由于一下午都在认真旁听,晚上又喝了不少汤汤水水,就有些膀胱满满,走之前我打算先去排空。 事务所有独立的男女厕所,但因为员工不算多的关系,厕所也不大。 我一进去就看到盛珉鸥似乎是刚刚洗了脸,双手撑在洗手台上,脸上不断有水低落,刘海与衣领都湿了大片。 他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就像……在忍耐什么。 “你没事吧?”我怕他情绪受下午庭审影响,多嘴一问。 他抬眼从镜中看向我,没说话,表情是一贯的拒人千里之外。 我连忙举手作投降状:“行行行,一二三,我知道,我不问,我闭嘴。” 男厕里有小便池也有隔间,小便池正对洗手台,盛珉鸥透过镜子毫不费力便能看到我脱裤尿尿的全过程,有些不雅,于是我走向了一旁的隔间。 只是尿个尿,我也懒得锁门,对着马桶拉下拉链放起水来。 正到尾声之际,忽然,冰冷的手掌从后面捂住我的口鼻,我惊惧之下准头歪了歪,将最后一点尿尿在了手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操尿的事,还是脸上那只手的事。但无论是掌心熟悉的烟草味,亦或是身后飘散过来的浅淡香水气息,都让我在瞬间停止了挣扎。 盛珉鸥有些潮湿的发梢蹭着我的耳垂,麻痒的触感叫我忍不住避了避。捂着我的手霎时收紧,不允许我有任何异动。 “生命有时非常坚韧,有时又格外脆弱……”他的呼吸细细地,带着灼烫喷吐在我后颈,“大多时候,它迷人又美丽。割开你的脖子,就能看到错综复杂的血管、结实的肌肉、雪白的骨头,它们远比活着的你更为可爱,也更讨人欢喜。” 我不敢动,更不敢用沾着尿的手去碰他,只是伸出舌尖,讨好地去舔他的掌心。 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盛珉鸥低沉的轻笑,笑得我心下警铃大作,立时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仿佛食草动物遭遇凶猛野兽的恐惧感侵袭。 下一瞬,盛珉鸥大力捏住我的两腮,半点不留情。我差点以为自己腮帮子都要被捏裂了,发出一声痛苦地呜咽。 脸上的手缓缓下移,握住我的咽喉:“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能那么做,因为正常人不会那样。” 我不适地仰后,更显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哥……”我忍不住要求饶,哪怕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枫,抓住我的把柄,拿捏我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我一愣,就要反驳:“我没有……” 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让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再张口说话。 他并不想听我的狡辩。 “你总是装出一副‘只有我知道你的隐疾’、‘只有我能帮助你拉你出泥坑’的无私模样,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他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杀意,仿佛只要轻轻一个用力,就能掰断我的脖子,“做个牢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了,以前你可不是这么为我着想的。” “你记不记得,你曾经也是想将我拉入深渊的一员?” 我猛地瞪大眼,心脏遭受重击般升起一股鲜明的疼痛,加上不断加重的窒息感,叫我控制不住地眼角落下一滴生理性的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