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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红宫墙下拂风,梧桐树叶子影影绰绰,陆梨端着褐木盘子往乾西五所送衣裳膏沐。乾西五所头三所住着新晋的小主,剩下的里头住着往届的老淑女。给新人送东西的差事轮不到新宫女gān,送去的地方都是皇帝爷不光顾的。 风chuī着她姣好的脸庞,青蓝色鞋履在裙摆下轻盈,步子走得细碎而安静。见讨梅在假山下同自己招呼,便对她弯眉眼儿笑笑。 李兰兰抬眼瞥见,便看得不入眼。往常都是孙凡真出蛾子刁难,这会儿她也想显摆显摆,便磕着瓜子儿道:哟,倒是没几天功夫就当上小副班了。瞧今儿那身衣裳,一身水绿倒和姐姐你撞上了,姐姐在此等着,且容我过去给她点颜色瞧瞧。 明明花样儿、料子不一样,一个是宫女的制服,一个是小主的绸缎,被她这般一说,孙凡真倒尴尬起来。她也不等她回应,便径自起身,在宫婢女伴们的簇拥下向陆梨走了过去。 陆梨正自收回眼神,笑容还在脸上未淡下,转头就看见盘子前多出来一道旖旎娇影。 李兰兰出身军武世家,长得丰腴窈窕,陆梨不及她个儿高大,便低肩作礼:奴婢见过李美人。 李兰兰听得受用,撇嘴蔑笑:你撞着本宫了,就这么一句话过去么?宫里头讲规矩,奴才冲撞了主子得做什么? 得做什么?得跪下请罪。 一众正在说话儿的姑娘们哗然,见状纷纷往这边看。 陆梨攥着盘子的手紧了紧,这宫里头女人们的争斗她打四岁便看在眼里,看了多少年早看麻木了。心中是不慌的,晓得她在存心挑衅,只恭敬道:回美人,尚宫嬷嬷有教训,宫女在宫墙下走路得贴墙根,美人主子走的是中间的甬道,奴婢无意也不敢冲撞主子。 这话说得在理,奴才是不许走正中间道儿的,明显就是李兰兰自己撞上来。李兰兰被噎得心里不得劲,便冲身后的婢女努嘴巴:哼,你倒还有理了。你的盘子擦了皇上送我的珠串,这莫不是大不敬么?阿彩,去给我掌她两嘴巴。 陆梨在新进秀女中人缘是甚好的,她爱笑,笑起来睫毛眼儿跟风儿一样,恬恬淡淡的,平素总在细节处施予人照应。一时间周遭亭子下声音低静,三五个往这边围拢过来,讨梅也气势哼哼往这边闯。 什么事?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成年男子的嗓音,低哑的磁xing穿透人心扉。众人回头看,只见养xing斋前的小道旁浩dàng而来一群人影,打头的皇帝着一袭玄色升龙袍,英姿笔挺,随后跟着几个华丽袍服的后宫主位,乃是景仁宫的张贵妃与殷德妃、施淑妃、沈妃一行。 吓得连忙霎时簌簌跪下:臣妾/奴婢拜见皇上,拜见贵妃娘娘诸位娘娘。 楚昂顿步停下,冷眼将人群一扫,目光定在李兰兰身上:何事惹得爱妃满面惊容? 李兰兰这时已换就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表qíng,嘤泣道:回皇上,臣妾本在园中小逛,奈何这奴婢冲撞了臣妾,竟把皇上送给臣妾的珠串划伤了。臣妾心疼不已,这便苛责了几句,不料却招来顶嘴。说着轻轻把指头露出,那原本纤白的手指不知几时竟已被刮红去一片。 楚昂听了蹙眉不悦,顺着她的目光转向陆梨。正yù责问,只这一看,却顿地在陆梨的脸庞上凝住。 那日在御花园里惊鸿一瞥,听不清她说话,只见她如蝴蝶般短暂飞走了,不料竟还能在这里遇见。这会儿看她这样跪在地上,穿着一袭素洁的宫裙,低垂着眼帘唇瓣微启,不自觉心中便柔和下来。 问陆梨:为何无故撞伤小主? 他的声音依旧如昔年清淡,这是他一世的寡漠作风。上一次与陆梨说话,还是在孙皇后刚去世的光景,问她:你也在想念她么?她那时才五岁,慢声答他是,他便现出满面落寞,一道清展的身躯枯坐在坤宁宫的yīn影里,久久不见说话。后来却一把火把她烧死在了乾西五所里。 做奴婢的冲撞了主子,遭到主子的责怪,不管是不是冤都得巴巴的应承下来,是不许也没资格喊冤的。陆梨敛下心思,依旧慢声道:回皇上,奴婢在墙根下走了神儿,不慎迎上了小主,求万岁爷责罚。 楚昂听了,便晓得是李兰兰主动撞上来。这还是头一回听陆梨说话,柔柔清灵的嗓音,听得他内心莫名的安静。这是种微妙的感觉,叫人心宁神清,不掺杂其他。 楚昂便看了眼李兰兰,宽抚道:后宫之事皆由贵妃做主,美人既是受了委屈,这奴婢便jiāo由贵妃处置吧。今日为泰庆王庆功洗尘,莫要扰了本来的兴致。 说着便扶起她,拂袖往园中而去。掠过陆梨身旁时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却不叫人捕去痕迹。 张贵妃凝着李兰兰娇滴的做派,心里头便不是个滋味。看不惯一群鲜蛾子这样在皇帝的跟前撒娇卖宠,却又不得不拉拢这些新鲜人脉。 收回眼神转向陆梨,心中却是不想责怪的。人与人的眼缘也真是奇怪,当初在东筒子里看了那么一眼,怎么着就记上了,一直以为是看走了眼,不料今儿又在这里碰上。 看陆梨双膝跪在地上,身段儿娉婷,肩儿柔柔,她也不晓得怎么了,就是笃定自个的儿子会喜欢她。送去的几个秀女听说是一个也不看,宋玉妍进宫来几趟了也避着不见,那小子的心思她算是摸透了,越巴巴送去他眼前的越不稀罕,这回这个偏得叫他自个儿来瞧。张贵妃便问张嬷嬷:老二呢?说是给他的庆功宴,主角儿这会也不见人影。 张嬷嬷在身后低声应:方才喜娟过来回话,说是往启祥门那头拐了,估摸着也是该到了。 启祥门,那路头一过就是废太子邪幽禁的冷宫,他兄弟几个多少年明争暗斗,到底那层在王府里萋萋与共的qíng愫是断不掉的。这伤口才好,一下炕能走路,不晓得是去炫他的功劳还是要怎么,转头就直奔了那咸安宫而去。 张贵妃就也不再细究,只沉声问陆梨道:你叫什么?在哪个局子里当差?进宫了不好好学规矩,主子娘娘可是你个奴婢能冲撞的? 声音里带着严厉,却听不出过分苛责。 陆梨有些意外,连忙恭声答:回贵妃娘娘,奴婢是尚服局司衣宫女,叫陆梨。 张贵妃便道:既是犯了错就当受罚,前头老二幼时的衣裳整理出来不少,那衣裳多年未穿,许多都长了蚁卵,这些日子你就过来替本宫整理整理。几时拾掇好了,叫那太监们送去宫外头王府,你的罚也就算受完了。 呼 一众淑女听了脸色不明,去景仁宫里当差是天大的脸面,这到底是惩还是奖?但那蚁卵确实不好弄gān净,动不动手指头就得红痒一片,却又叫人说不出什么。 李兰兰想不到陆梨只是这样受罚,越发把眼睛泣得婆娑。那边厢锦秀携着皇九子往这边过来,张贵妃瞅见,不想被锦秀卖了人qíng,便缓和了声音道:妹妹手指红了就过来擦擦,烙了印子可就不好了。看这细皮嫩ròu,本宫瞧着都心疼。 说着上前把她指尖一牵,亲热地往千秋亭下走去。 第121章 『拾叁』她来看你 人群散去,周遭安静下来。讨梅从地上站起,长长吁了口气:呼,吓死了,我还怕这回不得挨板子,幸亏只是罚你拾掇旧衣什。 大奕王朝太监当道,六局还好,犯错了归嬷嬷姑姑打罚。皇帝说把事儿jiāo给张贵妃处置,各宫里宫女子受罚,那可是得生生把裤子扒下来,扑在长凳上打板子的,打不死也羞rǔ死了。 绿抚着突突跳的心口:要我说呀,这宫里就像天生为咱们陆梨开了门儿,哪次都叫你逢凶化吉了。脸上欣慰,眉间的愁云还是散不去,眼睛只是切切地追着楚昂的背影。暗里都听说自己像当年的何嫔,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像何嫔一样得皇帝的垂青。 陆梨一样心有余悸,但猜着张贵妃应是不太乐意给李兰兰长脸,便不痛不痒地处罚了自己,这样一想就也觉得说得过去。 端着盘儿站起:大概是给泰庆王庆功,不想扫了兴致,总归是逃过了一劫。用你们的话说呀,又得是huáng鼠láng大仙上了身。自己说着就笑,暗暗松了口气,匀出一手拍打膝上的尘土。 不远处的花坛边锦秀着一袭玫紫宫裙往这边过来,她这阵子身体有些倦怠,晌午前又补了一场短觉,倒是来得晚了。八岁的楚鄎已长到她肩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从西一长街穿出来。其实这些年锦秀很少再来这一片地儿,因着乾西五所里死过一个小太监,是曾经那个高丽贡女留下的卑贱骨ròu。她每每从这里路过,就想起自己欠了朴玉儿一条命。但朴玉儿把那个偷生的孩子留在宫里做奴才,打小被人当牛做马,倒不如死了早点去投胎。锦秀有时这么一想,便又觉得心中泰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