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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拨开卫士之手直直闯入,一身衣裳薄染尘灰,跑得急了,头上风帽因风坠下,露出微显凌乱的头发,鬓边还沾有几点碎叶飞絮,想是马不停蹄地连夜赶来,肤色暗哑无华,人颇憔悴而疲惫。 然而还是目光灼灼。胸口微微起伏,她紧抿着唇,似在压抑心中怒气。 你怎么来了?宗隽牵她的手,想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她冷冷地将手抽出,亦不移半步,盯着他问:洗衣院的姐妹们呢? 宗隽一时未答。此时又有一名女子紧随柔福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见宗隽便跪倒行礼,大概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语气甚踟躇:八太子,小夫人小夫人 那是柔福的侍女瑞哥。宗隽瞥她一眼,问:谁告诉小夫人我在这里? 瑞哥看看柔福,低首轻声道:是宫里来的那几位姐姐说漏了嘴 她们还以为我知道你来韩州追捕洗衣院女子的事,柔福自己接口说:说你qíng非得已皇命难违,劝我想开些,不要因此与你失和。 宗隽呵呵一笑,转身看门外天色,道:所以你就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柔福再走至他面前,不懈地坚持问:洗衣院的姐妹们呢?她们现在在哪里? 宗隽微微仰首,天边血色霞光映入他双眸:不错,皇命难违。 这寥寥数字给了柔福预想到的答案,她却仍陡然一惊,半垂双目徐徐退后两步,久久默然。再看他时,她摇了摇头,目光冰冷而犀利:不,害我族人的事,没人bī你,你也会做。 宗隽扬眉看她,心下有些诧异,不知她如何得出此结论。 我在来韩州的路上遇见曲韵儿,她说:她一见我便问玉箱如今怎样,我告诉她实qíng,她当即失声痛哭。然后,她对我说,有一件事她想不明白:她那人脑符水完全是按她表姑当年的方子做,何以郎主服了不见效?不见效也就罢了,若非他腹泻得厉害也不至于引起那样的警惕,给玉箱招来如此大祸。那人脑虽是生的,可金人一向茹毛饮血惯了,吃生ròu都没事,吃一点生脑也断不会腹泻数日都不好 宗隽,她难得地唤他,眼底却满蕴深重的疑惑:你给她的是人脑么?你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宗隽一哂:那丫头说这些不过是意在挑拨离间你我,你何必如此当真,平白地来兴师问罪。 离间你我对她有什么好处?那时她悲伤得命都不想要了,还会惦记着去诬陷人么?柔福一拭漫出的泪,声音有些呜咽:她说这些只是想提醒我提防你,让我明白你也未必比别的金人好。说完,她便跳崖殉主了。 略顿了顿,她压下哀戚qíng绪,寻回冰冷的语调问宗隽: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你当初给她们的是什么? 宗隽默思片刻,忽然一颔首,似笑非笑地说:好,我告诉你。当初我给她们的是猪脑。 柔福一怔,逐渐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不尽于此罢?你还在其中加了泻药。 宗隽未出言承认,但唇际笑意隐隐加深。 你,还瞒着我做了什么?柔福恻然再问:想必郎主追究此事,召秦鸽子来问也是出自你的主意? 宗隽仍未置一辞。柔福一把抓住他双臂,冰凉的指尖隔着衣服掐入他肌肤:你先骗取了玉箱的信任,又如此陷害她,杀她的人,原来是你。 宗隽伸臂按下她的手,道:我是金人,我不可能随赵妃做出叛国的事。若换了你,你会容许一个外族之女隐于你父兄身后图谋不轨么? 你岂会与我一样?柔福冷笑:对你来说,叛国又如何?你爱的不是如今的国,忠的亦不会是如今的君。一个整日读《资治通鉴》与《贞观政要》的人不会甘心蛰居在王府里过一辈子,你想必早有了窃国之计,而玉箱是否是你目中潜在的对手,一旦有了机会便先除去,以免她日后阻你前程?呵,不错,你也会怕她! 宗隽笑笑:有些事我不跟你说,就是为了不让你自寻烦恼。你想得这么多,于人于己有何益处?很多时候,还是糊涂一点好。来,进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让你见一个想见的人。 他伸手想拉她,她却恨恨地躲过,怒道:别再碰我,我以后决不再与你共处! 姐姐!一声欢快呼声忽地响起,闻声而来的瑶瑶从内室跑出,欣喜地奔至柔福面前,连声唤:瑗瑗姐姐 柔福大为惊异,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半天,才又哭又笑地搂住她:瑶瑶,姐姐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去了哪里?过得好么?怎的这般瘦了呀!你身上有伤! 瑶瑶一时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微笑着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八太子待我很好 他?柔福蹙眉问:是他找到你的? 是呀。瑶瑶看看宗隽,脸颊绯红:是他把我救了以后我可以跟姐姐一起嗯,在一起了 见她神qíng忸怩,语意暧昧,柔福便有几分疑惑,转头询问地看宗隽。宗隽亦未解释,而是侧首吩咐瑞哥:见过小小夫人。 瑞哥愣了愣,但迅速会意,上前向瑶瑶请安。柔福却呆立半晌才缓过神,像是怕听错般轻轻重复问他:小小夫人? 宗隽点头,淡然说:我纳了她。 有一簇类似焰火的光在她眸中轰然绽裂,又于顷刻间静寂湮灭消散无踪。她垂下头,再次抬起时那双清亮妙目已被泪水灼伤:她才刚满十四岁。 4.深红 那又怎样?宗隽说,并不回避柔福盈泪的眼眸:我甚至不是第一个纳她的人,也早跟你说过,你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 怒极,柔福扬手朝他脸上挥去。音高的啪,骤然响起,心碎的声音在其下悄然隐匿,柔福收回掴他的手,倔qiáng地仰首侧目视他。宗隽的颊上留下异样的红色,有如烫伤的痕迹。 他的目中有惊诧的意味,融有一丝愠色,然而又迅速缓和,仍以适才的姿势稳立原地,只是沉默。 倒是瑶瑶冲了来,拉住柔福的手,挡于她与宗隽中间,惊道:姐姐你gān什么?休要对八太子无礼。 柔福转目看瑶瑶,引袖抹泪,竭力使自己平和些许,再对妹妹柔声说:瑶瑶,有姐姐在,必不会让他再伤你分毫。 姐姐多虑了。瑶瑶忽然微微笑:八太子是金国少有的好人,他没有伤我,也不会伤我。姐姐这么早便入他府,真是好运气。而今瑶瑶能遇上他,亦是万幸。日后我们姐妹可以长伴他身侧,像娥皇女英 娥皇?女英?柔福不由瞠目,一时无言以对。 瑶瑶点点头,许是自觉说得过于直接,小脸不免又红了红,压低了声音: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柔福忿然反握住瑶瑶双手,恳切地说:你不能留在他身边。这里是韩州,父皇和哥哥们都在这里,我送你去找楷哥哥好不好?他会照顾你的,虽然日子过得会清苦些,但总好过给金人为奴为婢 瑶瑶微蹙着眉头,愕然问:姐姐不愿意我留在八太子身边? 你柔福眼波朝宗隽一横:你想留在他身边?你当他是好人?你才认识他几天?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叹叹气,轻抚瑶瑶的肩,说:听姐姐的话,去找楷哥哥,而今也只有哥哥可以相信了 瑶瑶却轻轻挣脱开来,泯了笑意,噙泪垂首,说:姐姐何苦跟我说这些?瑶瑶虽小,姐姐的心思却还是能明白的。姐姐若不喜瑶瑶留在八太子身边,不妨直说,瑶瑶自会回洗衣院,无论如何,总不碍姐姐眼就是了。 怒意隐去,面色渐白,心便凉了。柔福的手颓然垂下,清苦一笑:我的心思,你真能明白么?我亦不求你明白,这些年来我对你怎样,你应是知道的,若尚能记着一个好字,我便心满意足了。如今你说出这番话,让人好不寒心。 瑶瑶泫然道:如果瑶瑶说错了什么,请姐姐原谅。但姐姐若真对我好,怎不肯听我自己的意见?姐姐这几年在八太子府中想必过得不差,身受八太子百般宠爱,以至可放任xingqíng,对八太子动手打骂,这于瑶瑶是不敢想的。姐姐能想象得出府中大妇侮rǔ欺凌瑶瑶的手段么?姐姐连鞭笞的滋味也未尝过罢?瑶瑶虽服侍八太子也无几日,他对我非但不打骂还处处多有照顾,何况瑶瑶的命都是他救的,与以前主人相比,差异如天渊,在瑶瑶心里,他当然是好人。姐姐不知惜福也就罢了,为何连瑶瑶栖于他翼下也容不得? 柔福摆首,道:现在我说什么你必也听不进了,可只要我在,便不会给他伤害你的机会。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楷哥哥。 我不去。瑶瑶决然退后远离她,垂泪的目中闪出一道犀利的光:留在八太子身边是受他伤害么?去楷哥哥那里就安全了?那姐姐自己为何不去,却巴巴地想赶我走! 听了这话,宗隽不禁嗤地笑出声。柔福转头看看他,双颊与身上素衣一般苍白。她呆呆站着,胸口急促起伏,像是一时间难以喘过气,迫得她最后以手去抚。 扶小夫人入室休息。宗隽向瑞哥命道。 瑞哥眼睛微红,答应了一声,过来相扶,却被柔福一把推开。随即她急促地朝外跑去,目光失神,神qíng迷乱。 宗隽暗暗一惊,追至门边,但见她已扬身上了先前所乘的马,拔出匕首斩断系马之绳,再一挥鞭,策马冲出院外。 见她在如此状态下乘马狂奔,宗隽自是不放心,当即也上了自己的马,一路追她。 她无目的地策马而行,未知要去何方,泪水迷了眼,根本不辩方向,只一味失控地不住鞭马,yù以加速的奔腾来逃离此间的天色。 宗隽逐渐靠近她,终于到了与她并驾齐驱的位置,再伸出一臂,想将她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