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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而凝视烛上焰火,无尽怅然。须臾,问宗隽:你真会为她找人脑么? 宗隽点点头,说: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要用来为殊儿治病么? 不觉间他面上又浮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语起身,弃书而去。 次日晚曲韵儿如约而至,宗隽亲手递给她一个食盒,曲韵儿打开一看,见其中正是一泊脑髓,鲜亮细白,上面兀自带着几缕红红的血丝,显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12.镜舞(上) 一支纤纤素手拾起果盘边的小银刀,另一手扶着桌上选定的蜜瓜轻轻一剖,蜜瓜旋即裂开,淡huáng绿色的表皮下露出满盈莹亮水色的浅桔红色果ròu。玉箱有条不紊地将果ròu削出,切成大小均匀的块搁入碟中,云纹织锦袖口下露出一只细细的金素钏,随着她的动作在如玉皓腕上悠悠地晃。 这日是她二十岁生辰,郎主设宴广请宗室大臣为她庆祝,并特意命他们将所纳的赵氏宗室女也一并带来。娥眉只是淡扫,朱唇只是漫点,未刻意多做修饰,席间盛装女子百媚千妍,她静静地处于其间,仍炫目如光源,闲闲一转眸,晨曦千缕梳过云霭,晓天从此探破。 她身着窄jiāo领花锦长袍,腰束绅带,带两端垂于前面,长长飘下,那腰身纤细,似不盈一握,虽已连生二子,她却还婀娜苗条若未嫁少女。殿内男子都在凝神看她,她仿佛浑然未觉,漫不经心地切完手中蜜瓜,放下银刀,以银匙挑起一块切好的果ròu,这才加深了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抬首,眼波微漾,将银匙送至完颜晟嘴边,请他品尝。 完颜晟却以手一挡,含笑对她说:爱妃忘了么?太医说朕腹泻之症还没完全痊愈,不可多吃瓜果。 坐于近处的宗隽听了此言低首举杯,将不禁溢出的那丝微笑及时淹没在杯内美酒中。 在此之前,完颜晟一连数日腹泻不止,据说是吃了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按宋宫秘方调制的冰雪白玉羹所致。那羹色如豆腐脑,内调有冰雪,和有蜂蜜及花露,冰凉而芳香扑鼻。现下尚未入夏,可那几日京中异常炎热,故完颜晟一见此羹大喜,当即饮尽,并赞不绝口。岂料不久后便腹痛不已,连泻多日,如今看上去面色蜡huáng,眼圈乌黑,整个人似虚弱苍老了许多。 出事后曲韵儿立即当众长跪请罪,供认说是不慎用了不洁冰雪,误使郎主致病,玉箱大怒,命人杖责曲韵儿,并将她赶出宫,称永不再用。而完颜晟似乎丝毫未怪罪曲韵儿的主子玉箱,仍对她十分宠爱,并兴师动众地为她庆祝生辰,使妃嫔大臣们更为忧虑,都道郎主受此女所惑非轻,照此下去,他不顾众人非议立她为后也大有可能。 然而一切不会如此简单,眼下的盛宴应是一场好戏的序幕。宗隽侧首看身边的柔福,见她正带些疑惑地注视自己,遂对她笑笑:看什么? 柔福双睫一闪,问:什么事这般可笑,让你一笑再笑? 这么说,他刚才那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小女子如今很是留意琢磨他的心思。宗隽便笑得更愉悦,低声对她说:在殿内女子中,惟有你堪与赵妃相比,岂不可喜? 不惯他突兀而颇显亲密的恭维,她别扭地转头看别处,面无喜色,但两颊终究红了红。 见完颜晟拒食蜜瓜,玉箱遂放下银匙,轻轻叹息:是臣妾疏忽了,只念着郎主喜食蜜瓜,所以可惜,切了这许久竟都白费了 完颜晟哈哈笑道:不会白费,这些蜜瓜朕亲手喂爱妃吃也是一样。说完自取银匙,果然亲自喂玉箱吃蜜瓜。 玉箱亦未拒绝,略吃了两口才接过银匙,微笑道:不敢再烦劳郎主,臣妾自己取食即可。 完颜晟点头同意,再一瞥殿内的教坊乐伎,乐伎会意,停奏丝竹喜乐,转而击乐鼓。 先是一名乐伎立于大鼓前花敲gān打,击打鼓的各个部位及鼓槌、鼓架,独奏序曲,节奏初颇徐缓,逐渐急促起来,将至高cháo处忽然鼓声稍歇,但听珠环玎珰声响,自殿外涌入五个舞伎,均为身形丰腴的十七八少女。 她们面涂丹粉,头cha孔雀翠羽,上身半luǒ,项挂以金、银、琉璃、车榘、玛瑙、真珠、玫瑰合成的七宝璎珞,累累珠玉直垂至胸前,手臂上箍有与璎珞相配的臂环,下穿五色长裙,足踝上也戴满悬着珠玉的足饰,每人各执两面镜子,高下起手,左右挥舞,镜光闪烁,其形颇像祠庙所画电母。 这是源自金国传统宗教萨满教的镜舞。众金人连声欢呼叫好,那些宋宗室女子见舞伎半luǒ,便有些羞涩,然终敌不过好奇心,也都悄悄抬目留心去看。 舞伎现身后,数十面鼓顿时齐鸣与主鼓相和,气势磅礴,声韵铿锵,其声隆隆似雷雨起兮,舞伎起舞间全身饰物碰撞隐约若雨声淅沥,而镜光如电,划过殿内yīn幽空气,诡异陆离地闪动游移,引导着雷雨鼓乐的轻重缓急。在一阵激扬乐章后,主鼓最后重重一响,舞伎聚拢一旋,四名女子分列于领舞者两侧,屈膝俯首,手中双镜jiāo叉相扣,而领舞者引臂扬腿状如飞天,将镜子高高举起,一道电光犀利地朝主席刺去,落到一人脸上。 玉箱。 12.镜舞(下) 镜舞出自萨满教祭祀仪式,意在驱邪消灾,却绝非献于喜宴的乐舞,而舞者以镜光直she玉箱更是大不敬之举。郎主见状不愠不怒,显然早知此事,甚至或许此事根本是由他授意。席间众人便都凝视玉箱,看她如何反应。 自舞起之时,玉箱笑意便敛去,端然危坐冷眼看,待镜光落到她脸上,亦未见她惊慌,只侧首阖目,一抹厌恶神色一闪而过。 这是朕特意命人为你献的舞,有降妖除魔、驱灭鬼魅、佑护家国社稷平安之效,怎么你不喜欢?完颜晟笑问玉箱。 玉箱转瞬间即恢复了常态,再微笑答:郎主费心为臣妾点选之舞,臣妾岂会不喜欢。凡郎主所赐,臣妾莫不感恩领受。 是么?完颜晟一顾身侧,侍侯着的内侍心领神会地取出一诏书双手奉上,完颜晟接过,似笑非笑地淡视玉箱:朕还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不知你会否感恩领受。 众人听说是厚礼,又见完颜晟亮出诏书,大多都猜这是要下旨立玉箱为后,均屏息静气以待宣旨。而玉箱亦起身离席,跪下准备接旨。 完颜晟却将诏书掷至她面前,说:你自己看罢。 玉箱拾起诏书,展开一看,渐渐变了色:郎主决定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至五国城囚禁? 完颜晟徐徐点头:听说那一gān赵室宗室对爱妃你颇有微词,你父亲还与你割袍断义,所以朕便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更为苦寒的五国城囚禁以示惩戒,看他们日后是否还敢对你有所冒犯。这份厚礼应该颇合爱妃心意罢? 此言远在众人意料之外。移宋二帝前往五国城是宗弼的建议,如今南朝有韩世忠、岳飞、张俊、刘光世为将,已收复不少失地,且势将扩大,宗弼率兵与南朝作战已颇感吃力,故连连上疏,请移二帝于远北,以防他们与南朝互通消息,加深政治上可能的危险。但完颜晟一直未作批示,想来亦有顾及玉箱之故,而今日在赵妃生辰之际宣布移他们往五国城,且说是赐她的厚礼,虽玉箱平素未与韩州宗室有何联系,可这样的决定显然是她这赵氏女绝难接受的。完颜晟一向宠爱玉箱,此举大大反常,除了宗隽带着了然神色静观其变,诸人均一脸惊诧。 果然玉箱轻叹了叹,俯首再拜,道:臣妾身为赵氏之女,骨ròu亲qíng,岂可罔顾?此次迁徙又将北上数百里,彼地苦寒,非昏德公重昏侯所能禁受。郎主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不至冻饿,犹如臣妾身受圣恩。 完颜晟呵呵一笑:这话前些天你已跟朕说过多次。 玉箱抬头坦然视他,目光清澈而冷淡:是,臣妾是劝过郎主多次。郎主也有父兄叔伯,何独不容于臣妾?且臣妾记得昨晚郎主已亲口允诺,说必将留他们于韩州。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君无戏言。 哦,朕允诺过?完颜晟故作沉思状,随即微微冷笑:朕想起了,朕已喝了你的冰雪白玉羹,理应对你惟命是从,你要做皇后,要朕立你的儿子为谙班勃极烈,甚至要朕的xing命,朕都会俯首听命,这等小事又岂会不答应? 脸上血色褪去,玉箱一时无言,然而仍以从容眼色打量完颜晟,细看他的双目他的笑,静默须臾,才缓言道:郎主适才说的话,臣妾不懂。 好,那朕就让人细细解释一番,让你听得清楚明白。完颜晟举臂引掌一拍,殿外当即有人闻声走进。 那是一名侍女,穿着与寻常宫女一式的宫装,深垂着头,小心翼翼步履细碎地慢慢走至殿中,跪下行礼后才抬首匆匆窥了玉箱一眼,旋即又低首,不敢再看,脸已烧至通红。 玉箱的唇角渐渐挑出冰凉的弧度,看她的神色颇不屑:鸽子,是你。 13.巫蛊(上) 这侍女是秦鸽子,玉箱当初从洗衣院选出的两名贴身侍女之一。听见玉箱的声音她局促地略略膝行退后,似yù尽量远离这年来朝夕相对的主子,而头依然深垂,向郎主请安,语音轻颤。 完颜晟简短吩咐:说。 秦鸽子略微踌躇,然顷刻肃静的气氛令她心惊,未敢久拖,终于启口轻缓地开始说:赵夫人自入宫以来,不曾有一日忘国破家亡之痛,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面再拜,独寝之时夜半常饮泣。近日知有大臣劝郎主另立新后,恐新后危及自己现下地位,便十分忧虑。再听闻郎主有意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五国城,更是忧心如焚,且又明白郎主一向不喜她gān涉朝政和提及宋俘,必不会听她劝告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留在韩州,一筹莫展之下每每郁然凝思,愁眉深锁。后来侍女曲韵儿便献计说,可用巫蛊之术摄郎主心魄,使郎主听命于夫人,到时郎主对夫人言听计从,不仅可让他善待宋俘,就连让他立夫人为后,宗殊小皇子为谙班勃极烈也非难事。 巫蛊之术?坐于一旁留心倾听的宗幹此刻奇道:据说南朝历代皇帝最忌巫蛊,若有宫人私行此术必严惩,涉及此类事的皇后都非死即废,赵夫人身为南朝宗室女,岂会不知其中厉害?而且她这般年轻,又不与僧道往来,怎会知道施术的方法? 秦鸽子答说:昔日汴京曾有位女巫以巫术控制了数人,最后yù将此术用在她丈夫身上时被其夫察觉,向官府告发了她,于是她被斩首示众。而这女巫就是曲韵儿的表姑,她父亲在送她应选入宫时买通采选的人,刻意将此事隐瞒了,所以宫中人也不知曲韵儿与这女巫的关系,是最近曲韵儿见赵夫人终日烦闷忧虑,才自己将此事说出,告诉夫人她入宫前曾亲眼目睹表姑作法,知道如何施术,称那法术确有奇效,极力劝夫人一试。夫人起初一听便拒绝,但曲韵儿反复说那方法简单易行,外人不可能看出,不妨试试,若成功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即便不成功,也无人知道此事,不会牵连夫人。夫人犹豫良久,见除此外无计可施,最后终于决定采纳曲韵儿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