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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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兄,天下世家大族何其多,我们不过是新出门户。即便从利益来看,门阀板结,执政的未必使我们。日后还会有更多的谢家、王家对我们出手。只有面对危机,门阀才会把最好的人才顶上去,这才是陆家最有力的保障,也是世族长存之道。” “你我虽不必使元丕在朝堂做大,但也不可使北镇消亡。中原的汉人,安逸的世族,仍需要北方异族的愤怒与威慑时时警醒。而能平息这些的人,是要懂得税收、城防、练兵、漕运、门阀之间的平衡、皇室之间的沟通。要让雅士吟诵风雅,名士服散裸行的时候永远不踏实,知道支撑门阀的穹顶不是一个又一个的姓氏,而是维持一切保护一切的栋梁。” “大兄也是看着祖父与父亲从门阀中杀出来的,门阀板结后烂的有多快,也应心知,司马道子之后,不过几十年而已。” 陆归闻言先是愣怔片刻,而后温和笑道:“昭昭虽是利辞,却对世道不乏温柔,那太子何其有幸。” 第218章 见疑 武威寒夜降了一场霜, 一轮满月爬上皋兰山头,月光瘦了骏马,冷却西风, 随后横剪了边笳的断断续续,落到地面, 染成一片塞草衰白。当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洒在草叶上时, 黑与白、光与影交织的世界,方添了一抹色彩。 苍松县令诈降,前军几乎已被冲散, 索幸元澈压住了中军,自带骁勇破阵突围, 十个日夜后,最终先登苍松, 拔下了这座险要石城。 营帐内,元澈一边让人处理着伤口, 一边阅读行台连夜送来的文移。诈降也是常有之事,虽然邓钧等人请罪, 但元澈也并未责怪。如今凉王大势已去, 属下叛变投效朝廷者甚众,也难免对方利用这一点设计诈降。所幸军队战损不大,元澈也就没有立刻深究, 只让人暗地先探问着。 然而行台中书送来的一份文移却让元澈心生疑窦。这份文移不仅包含了原本的投降表书,以及沿途送递中各个关卡的同行封章,还写明了魏钰庭最终批示的年月日期。之所以要调用, 则是元澈意欲根据这份请降表来查出诈降涉及的人事。 可是按照这份文移来看, 邓钧接到前线送来的投降表书乃是在大军出发三日前,然而呈送到手上的时候既没有中书省的存档和时间, 也没有中书令的复核。 “大军出发前一日,陆中书没去署衙?”元澈问侍奉在左右的彭耽书与魏钰庭。 魏钰庭先道:“那一日陆中书休沐,至于是否到过署衙,臣则不知,不过确实未曾见过。” 待魏钰庭说完,彭耽书只补充了一句道:“前日晚与当日白天,陆中书都与臣女在一起。” 元澈只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把这份文移重新放置在一边。文移到达自己的手里已晚了一天,但到底是魏钰庭私自扣了文移一日,还是邓钧迟交了文移一日,都因陆昭休沐不在场且无存档日期从而无法查证。而大战在即,元澈也不想因为这件小事而让一个方镇大将和中枢内臣失和。 况且文移拖延这件事本身,如今看来应是冲着陆昭来的。那天陆昭休沐,匆忙应诏,妆容未卸,便引得那些寒门造出奸佞得幸,以色事君的妄语来。随后又是雪地谏言,阻止陆归参加武威决战,可谓舆论大义皆战优势。如今事态平息,人事也不复如初,真正追查起来,未必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再让陆昭卷入其中。 元澈叹了一口气,心里到底起了一丝不快,原来陆昭为中书令的时候,哪会有这些疏漏。他将笔放下,随后也将邓钧上报军功的奏疏移到了案头的最底下。 魏钰庭见元澈没有发作,也暗自舒了一口气。他之所以敢私自扣押文移,恰恰是因为陆昭休沐这个时间段实在太过有利。不过对于为何文移上没有存档日期,魏钰庭也是疑惑,他已经不大记得了。或许是中书知道苍松县诈降的事,怕担责任,索性去掉了,或许是当时中书事务繁忙并来不及记录,毕竟许多军事急件根本来不及存档,都是事后补记。然而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总归是好的。苍梧县令诈降谁也没料到,如果真惹出事端,他也没有把握能够保全自身。 彭耽书淡淡瞥过魏钰庭阴晴不定的面容,继续执笔誊抄诏令。陆昭早已吩咐卫渐与柳旷如、顾承业将内嵌的存档日期换做空白,原本一处闲笔,如今竟然由魏钰庭一人下水换做两人吃亏,看来寒门也要喑声一段时日了。 入夜已深,元澈先让彭耽书回营帐休息。女尚书除了协助政务,然而出行在外也少不得担任奉茶之责,彭耽书走之前为元澈换上新茶,随后方依言退出。 待人走远后,他才将一封来自行台的奏疏交与魏钰庭:“北镇人心浮动,北海公请求镇民与镇户就食泾水之北。”元澈只作简单询问,“行台虽未反对,但以为应避开淳化等地。魏卿以为如何?” 魏钰庭早已不主动过问机要,如今见元澈询问自己,欣喜之余也不乏有些愧疚,因此思考片刻后,也据实回答道:“淳化对接秦州,秦州与南凉州贯通水网,六镇数十万人口红利,实在不宜偏移此二地过多。” 元澈亦是点头认同。六镇南下就食简单,但是就食之后再北上便困难了。且不说世家大族要挖空心思取得这些劳动力,六镇军民本身就常受困苦,南下初见繁华,也是极易被有心之人收买。不过王济奏疏中也举荐了谢云的长子谢颐来主理六镇就食问题并假节杖,可见也是世族内部也有意加以平衡,元澈索性也做了顺水人情,批复允准。 然而他并不认为谢颐是上佳人选,镇民闹事此人终归难以制约,最后六镇之权还是要回到元丕手上。他同意谢颐暂时接手,还是意在为这个年事已高的祖叔抬一抬名望。 待回到座位,元澈只觉口渴,顺手拿起茶来喝,然而刚刚托起茶盏,却发现杯盏下黏着一张字条。元澈仅仅一观,不由得怔住了。纸上字体已无需再作猜想,上面只书了一句简短的话,“西郊祭祀请太子手诏。” 此时的长安并无明月可赏,浓云阴翳,连同平日灯火通明的永巷如今也如御渠一般黑暗。相对于长安外城较为宽松的守卫,宫城内则要严密的多。其中不乏巡逻的荆州兵与刚刚整顿不久的长乐、未央两宫宿卫。 类似于这样的潜入敌营,路敏先前也在军中经历不少。彼时还是跟着吴乐吴副尉,但如今吴副尉已因故归家,随后他们一行人便跟随陆昭辗转各方。最后则是在王峤等人的安排下入职宫中,又得了老太尉的特批,担任宿卫。 然而即便是宿卫,宫中行走也规矩森严,因他们是王峤、吴太尉带的人,所以能够活动的范围也不过是长乐宫以南靠近山麓偏僻殿宇。若要走到北面,除了要有王峤这样的重臣持有的谒者令之外,也不得不乔装成别部宿卫。光是做到这些,路敏等人便摸索了近一个月,记录了沿途每一部军的军号暗语与巡逻时间,这才打通了一条行走至宫室监、丞相府等处的路线。 崔谅沙场宿将,亦居方镇已久,守将安排也井井有条,譬如皇帝所居永宁殿等重地,都是安排不同势力且彼此略有龃龉防备的武将共领戍卫。路敏小心翼翼,最终到达了王峤告知他的一个偏僻院落,从墙角抽出一块松动的石砖,随后把一只泥封的一指长的信桶放了进去,随后把石砖弄成原先的模样,再匆匆返回戍守之地。 后半夜时,一群负端茶食的侍女行过这附近,其中一人假言自己更衣,暂时脱离了队伍疾行入内。她先左右环视了一下,随后把墙角的石砖移开,在看到里面的信桶时,眼眸一亮,旋即将其揣入怀中。 片刻后,这一支信桶便呈现在了陆振的书案上。陆振自取了书案上作画削颜料用的削刀,撬开泥封,在观过之后,丢入了火盆中——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 次日晚上,陆振只闻得外面砰砰敲窗之声,披衣前去看门,只见陈霆身裹一件旧袍,神色疲惫,额间淌着一缕缕汗,须发一团团地贴在了一起。 “陆振,你狡诈!”陈霆低声怒吼了一句,也不待陆振相请,径直走进屋内,待陆振关门后方才呵斥道,“我待靖国公不薄,公何故害我!” 陆振满面惊诧,却也看见陈霆所穿旧袍上有几道血痕,应是受了军法笞刑。陆振掌管宫库,此时道:“陈君有怒无妨,我先写一份手令,陈君稍后派人去府库取伤药回来。” 陈霆连忙摆手止住,语气中依旧不乏愤懑:“你那张字条可是害苦了我,你既有意为此,想来日后也用不到我陈霆,不若今日该了结了结。” 陈霆方才被崔谅急令入丞相府,随后才知,同僚检举他与金城行台有所串通。那字条并未写明用途,只是简单记录了数字,确实难以辨别其真实用途。这也是当初陈霆感到奇怪的原因,可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自己通敌的证据。 陆振心知陈霆所说的字条必然是上回他从皇帝处出来,所记录皇帝裁衣尺码的字条,遂忙辩白道:“陈君,那字条是你执意索取,我可不曾要求给你。况且同僚检举陈君,必然是妒忌陈君才华。某与陈君虽有交谊,但若能影响诸多崔将军僚属,有何故独居于此不得与夫人爱子团圆?” 说完见陈霆仍是不信,陆振旋即叹气道:“罢了,既得陈君如此见疏,我也不便再居此位。” 说完将腰间绶印解下,恭敬奉上,“今日既然辞官,也就顺道与陈君作别。当时请任宫室监,乃是身为魏臣,需为皇帝陛下分忧,再与陈君结下一份善缘,以期日后引陈君行入正途。如今陈君见疑,我与陈君情谊众人皆知,某若再居此位,只怕也是对皇帝百害而无一利。今日作别,有志者或能执剑北上,来日相见,与君王,与旧友,也算坦然!” “什么?”陈霆忽然起身,一手拉住陆振,“你……你要私自逃出长安?” 第219章 寒躯 陆振负手立于烛光之中, 室内有风,斑驳的宫墙上,苍黑的身影幢幢跳动。他脸上的笑容冥冥一闪, 连同声音也如寂寂夜色下的更鼓。“陈时隐素有黠惠之名,如今何故不能知趣达节?非我要离都而逃, 而是时隐你若再留此地, 只会徒丧性命啊。” 因那记录裁衣尺寸的字条一事,陈霆心中仍有怨气,闻言只是轻笑一声, 道:“某跟随丞相多年,剖心明迹, 赤胆忠心,谁人不知, 谁人不晓?如今小人迫我,丞相一时或有失察, 但路遥方知马力,日后终能体悟。” 陆振斜眼望着陈霆, 仍是笑容煦煦:“陈君或知北方六镇异动之事吧。” “哈。靖国公身为宫室监, 知道的倒比外监还要多。”陈霆冷笑,自择席端正而坐,双手将衿袖一振, 全然一副志在必得之态,“国公或言北镇动乱,流民南下掠夺, 或言北镇镇将勇猛无挡, 北海公元丕将要出师勤王。且不说我荆州将士也是百战厉卒,这长安城又是何等形胜之地, 高固之城,岂是区区北地野豺可以轻克。莫说是元丕老家伙亲自上阵,便是加上国公世子,也不见得是对手。” “老国公既知北镇事,却不知武威事。苍松县令诈降,太子大军绊于西北,冬季大漠无情,此战归京可谓遥遥无期。而北镇与皇室早已疏离,皇室祭祀不行,宗亲旧俗不重,徒崇汉祚而尊世族。若北镇擅自南下取功,用兵京畿,届时世族恐慌,太子忌惮,必然难得行台下诏之大义。若太子欲引北镇为援,则北镇诸将愤懑已久,亦难忍气吞声,甘为驱使。如今我等占据大义,围拱皇帝,出诏四方,东困渤海王于洛阳,物用又得河东之地薛氏诸家滋养,南望荆州亦不乏父老支持。今年凛冬或许难熬,但冻死者当在北矣。” 陆振素知陈霆脾性,此时竟滔滔不绝,声色跃然,强作震喝的同时,未必不是慰藉自抚。他亦相对落坐,松青色的袍服宽而清逸,意态超然如空谷幽风:“北海公府魏明曾受大尚书谢云之惠,如今已然去职。老夫一双儿女亦携太子诏令与皇后谕,会拜北海公。” 陈霆静坐不语,眼睫微覆,似不欲让更多的烛光刺痛双目。陆振背光的身影如同一团黑雾,在他的心底化成一点一滴的恐惧。人事的调动固然有执政者本身的好恶,但它所呈现的结果已是诸多方面已达成一致的最终证据。 甚至,陈霆怀疑苍松县诈降一事或是陆家刻意促成,毕竟在吸纳北凉州世族之后,陆家已经有足够的影响力来左右战局上的细节。太子不能顺利攻克武威,北镇动荡在即,太子不得不允准西郊祭祀,与六镇达成和解,以避免其南下投敌。而陆家作为促成者,西郊祭祀中出场的唯一外戚势力,在疲敝多年内部纷乱的北镇与无暇东顾的太子的衬托下,或将是反攻京畿的最大受益人。 而北镇与秦州的联合,在太子大义的加持下,军力本身的影响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这种联合所产生的政治符号,已足够令长安内外与函谷东西翘首以待,继而蠢蠢欲动。 见陈霆不语,陆振继续发力道:“当然,时隐俯瞰天下,纵观内外,对于时局剖析自有见解。或许各方反攻京畿,在崔将军的金戈铁马之下,亦是胜负难分。但这几日依我所观,即便长安无事,时隐所处,亦非善地,还是宜早谋身。今日时隐身受鞭笞,原因或许在我,但深思一层,崔将军与时隐的上下之宜,同僚与时隐的守望之心,似乎并非如此赤纯。” 陈霆扪心自问,自崔谅攻入京畿后,初时自己尚有显用,但日久天长,虽然官职未变,但权势已有滑落。初时自己得任丞相府东曹掾,并以左卫将军假节护卫长乐宫,随后这支力量便渐渐缩小,仅限于永宁殿周围。随后,崔谅的嫡系将领许平纲假卫尉,崔谅的内侄崔孝任右卫将军,一同介入永宁殿把守一职。 而太尉吴淼的话语权在幼子吴玥入居逍遥园后,也略有提升。虽然许多重要与实质性的政务从来不接于他手,但是崔谅抬高旧勋拉拢世族的姿态,也令局势更加稳定。但是在他看来,先前允诺陆振宫室监之职,甚至默许陆振随意苛待吴家父子,且陆家迟迟不与崔家合作,抬用吴淼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警告。 如此种种,虽有陆家的原因在里面,但陈霆经此也能感受到自己被慢慢排抑。陈家虽然落没,他们兄弟却也各有部曲,对于崔谅而言,合作的意味更大于从属。此时在京畿趋于稳态的状况下,崔谅也在内部班底进行换血。部分原先得势的寒门子弟正被慢慢换血,顶替上来的则是隶属于崔谅本人的军功嫡系。 这样的苗头或在他人眼中并不明显,但陈霆本人能担任谋主一职,对于权力的嚣张与势力的制衡也比他人更为敏感。 陆振只身坐起,取来酒壶,先为陈霆斟了一杯,随后自斟,一边道:“陈君看我家虽算是门楣光耀,但如何自卑微而谋荣耀,老夫狂妄说一句,也算得上是颇有所得。时隐从崔谅将军,不问事迹,只问心迹,想来也是欲伸展一番宏图大志,恢复前丞相之门楣吧。可如今事态,时隐也是看的明明白白,崔谅既无高祖生于草莽的大开大合,亦无寄奴气吞如虎之势,上不能改天革地,下不能哺抚寒庶。太尉仍是太尉,中书仍是中书,北平亭侯不失爵位,舞阳侯府不失砖瓦,假使崔将军大功竟成,来日分封各方时,不知时隐这个东曹掾一职,最终能换来什么职位呢?” 话锋如同鹰羽,光洁的羽瓣自陈霆颅顶一滑而落,轻描淡写地抚平了厉色与厉声的同时,亦用那锋利的羽翮刺破了陈霆的心。 他忽然想到那一日蔡永对他说的话,如今已被一一印证了。高门仍是高门,曾经他们跟随荆州军,跟随崔谅而喊的口号,在这片高耸的宫墙内已无任何回音。 维.稳,大局,所有不同于此道的言论都在当权者每一次高声发话中更加暗弱。曾经,他们在南阳郡穿着草鞋,理着渔网,讨论着天下苍生与渔获的兴奋与壮志,如今看来却是最为讽刺的画面。 先前他们不是没有建议过将这些高门严惩,但最终不过是贺家一家遭殃,甚至连卫遐的两个儿子都逃出生天。高门已渗透得如此明显,而崔谅则装作不知,甚至丝毫不予追究。在崔谅的眼里,出身决定了价值。大局永远是靠高门来笼络维系,但打仗送死的只能是他们这些渣滓。 信仰的崩塌与信任的自毁将他的脊骨碾作泥尘,陈霆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用最后的力气愤而起身,咬牙恨道:“陆振,我知你家是前朝清流,江东世家。但如今高门尸位素餐者众,豚食犬材者众,即便我等不得显重,终是与丞相同荣同辱。来日长安血战,寒门庶子挥剑,更不知王谢几家死此剑下!” “同荣同辱?”陆振朗朗笑开,“陈君,崔将军女到底在太子身边,来日之事,谁也难料。许平纲如今已拜吴太尉为师,与旧时宿卫打得火热。崔敬以巨资至王门,学习雕龙之技。你的那些东曹旧属,相府同僚,更是王中书之座上宾。这些人都早已找好后路,却不知时隐有何自信可以同荣,有何立场可以同辱?” 啪! 酒杯执地,瞬间粉碎,陈霆的鞋履碾过如冰屑一般的白瓷,瘦骨嶙峋的右手蓦地扼住了陆振的咽喉。他望着眼前仍作笑意,笑意满是讽刺的陆振,怒吼道:“你住口!住口!我现在就可以让侍卫杀了你!” 陆振略显枯瘦的身躯纹丝不动,坐如槁木,仍意态散漫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请东曹自便。虽不能引东曹入正道,但以命相酬挚友,总算是不负,后世当有一段佳话。以人臣之身而死社稷,虽曾为降国遗族,但死后哀荣足以惠及子女。我赴黄泉即近,尔落冥府不远,来日忘川河畔共渡舟,再与时隐把酒言欢!” 扼住咽喉的力道忽然松懈下来,转而携袍袖拂却桌面,笔洗,笔架,瓷的,木的,零落满地,与陈霆双目中的火光一同没入暗影之中。他匍匐跪在一地狼藉之上,粗厚的手掌按压在碎裂满地的瓷片上。这双手与自己一样,在满庭的珍贵皎洁中,经无立锥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陈霆才缓缓起身,他默默摊开自己的双手,鲜血斑斑点点地从指缝与掌纹间冒了出来,在一片死灰中迸发出最后的生机。 “世事悲凉,寒躯染血。人情冷漠,冻骨犹伤。”最后一分戾气自陈霆的面容消退,他执起陆振的衣角,任由碎瓷在皮肉中搅动,神情萧索道,“残骸尚有余力,暮景仍望桑榆,先前或有踏错,今日还请国公教我!” 第220章 祭祀 苍松县既下, 大军仍需修整,因连着四五日都无事。西郊祭祀的诏令,元澈已以皇太子名义发出, 另加有太子印玺、尚书印,特意寻锦帛装裱好, 才命人送到北镇去。 自苍松往北镇并不难走, 渡了河水东奔祖历,随后继续往东北直行便是了。又过了几日,派去查苍松县令诈降一事的人回来了, 入内后向元澈禀报道:“都探问过了。苍松县县令曹蒙恩是杜真的亲家,想着武威太后到底是先帝发妻, 又无谋反实迹,如今重病在身, 因此便与杜家合谋要投降殿下,或许殿下一时善念, 可以饶得他们性命。故而曹蒙恩先写了降表,也是为杜家打个前哨。” “但因杜家先前得罪了凉州本土派, 又杀了上官弘一家, 上官弘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连夜潜入凉王宫进言。如今杜真反倒被杜太后下令赐了鸩酒,杜氏参与者皆死, 曹蒙恩也被杀于苍松县,那一日出战战死的县令并非曹蒙恩,而是凉王的一个家将。” 元澈叹了口气:“既然这样, 后面的倒也不必去查了。”说话间, 他忽想起西郊的事,旋即拿起笔来, 书信一封,随后交给那人道,“去金城,直接找玉京宫府库的管事,让他们找出一套凉王妃的章服出来。”说完又从阁子里取出一封诏书,“带上这个一起,去北镇,直接交给北海公。对了,莫要让谢尚书知道。” 交待完诸多琐事后,元澈便出营帐散心,迎面竟撞上魏钰庭。自张沐死后,魏钰庭甚少见元澈开怀,此时也不由得疑惑问:“殿下何故笑得这样开心?” 元澈直径走过去半个身子才意识到魏钰庭正问自己,旋即扭过头笑言:“前几日出门被一只鼯子绊着了,后来鼯子又回来陪不是。” 魏钰庭听得云里雾里,却见元澈眉眼间尽是温柔,大抵也能猜出所为何人,呆了半晌抬头时元澈早已走远,不由得遥遥喊着提醒:“殿下,所谓深山藏虎豹,瓮草生鼪鼯,必得深察,有鼯则必有鼪啊。” 只见元澈并不停步,只招了招手道:“魏卿果然知我,鼪鼯同游,蓬藋柱宇,今虽不能同游,来日必共柱宇。”说完也不待魏钰庭反驳,径自骑马与冯让巡营去了。 几日后的金城玉京宫,王济听到亲信汇报玉京宫府库取凉王妃章服一事,叹了一口气道:“不必告诉大尚书了。” 历史车轮碾过平民百姓的身躯时,世家大族也不免泥沙俱下。力不足者,终究会被淘汰掉。 西郊祭祀日期既定,北海公府方面也有了较为详细的安排。由于帝族十姓近几十年多有亡迹,如今寻得七个体面人物竟不得齐全,仍少一名。后来北海公府长史又与陆昭等人商议,遂推了有鲜卑血统的祝悦顶替。更何况北面还有羌胡杂居,有着祝家的名头,十分吃得开。 但因祝悦是白身,陆昭少不得去请问彭通,对方倒是爽快地直接给了南凉州别驾的征辟书过来,如今祝悦一跃已成了官位最高的七姓之首。 经由此事,彭通与陆昭的默契已不必多言。原本南凉州的州别驾未定,给了祝悦也算是给自己人,而北海公那边也相当于给足了面子。按照台中目前正商讨的安抚事宜,北镇或要重效汉法,分出一部分来立朔方郡。如此一来,同时有着西郊祭祀背景与汉人背景的祝悦已经是最好的人选。 而原本彭通所担心南凉州别驾日后会威胁到自己长子承接刺史之位,现在也因祝悦朔方郡守的前景而变得颇为顺心。即便日后祝悦离开,还有新别驾补任,但这期间少说也要有三年时间,那时候自己的长子早有资历接棒了。 经此布局,以彭家、陆家、祝家为联合围绕雍州的西北网络已经基本形成。即便现在行台仍是以汉中王氏谢氏联盟与关陇世族二分相抗,但是在未来行台归都,中枢的话语权一大部分将回归于西北。 此时陆昭已在会客室内见到了上官弘,上官弘早已不复当年任国相时的意气风发,丧妻之痛,丧子之恨,都化作一道道苍老的腾纹。 上官弘见陆昭刚要下拜,却见陆昭已拦下他,反而自己下拜道:“当年恩公救命,没齿难忘,只是我在金城,不能得见恩公亲谢,今日必全以礼。” 上官弘也是老泪纵横:“当年娘子向我索要快马,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如今多亏娘子与车骑将军遣人一路护送我,才得见凉王,报此血仇。” 陆昭道:“救命之恩吾之所报,不过万一。此次西行,上官相国也是辛苦,不妨在驿馆多住上些时日。只是现在风头正紧,相国若要为官,只怕还要等上些时日。” “不必了。”上官弘道,“我如今家破人亡,也无眷恋,不过等死而已。” 陆昭也不知再如何安慰老者,只得允诺其供养终老。过了许久陆昭才试探问道:“那苍松县战况如何?” 上官弘道:“娘子放心,苍松县的马倌曾受我家照拂,先前喂马只喂了个半饱。他们冲阵虽凶,但也只能破前阵,后续乏力,不曾伤到太子殿下。倒是殿下立了先登大功,年少英雄,人物风流。” 陆昭不意他说了这许多,略显尴尬拂了拂头上发钗道:“顺遂就好,顺遂就好。” 祝悦既得了任令,也少不得来拜谢陆昭。陆昭先送了上官弘,又转身来贺祝悦,仔细叮嘱,让他细心经营朔方,待送祝悦走后,已是日落西斜。陆昭疲惫,正准备回房休息,却见长史符明安携众人捧着一应物事前来,一面笑盈盈道:“向陆侍中道喜。” 陆昭见这番阵仗,有看到托盘里的各色事物,笑容不由得僵在脸上。 符明安满面堆笑:“恭喜侍中得封太子正妃,诏书如今还在北海公处,已经召集六镇诸将宣读过了。既有了诏令,西郊祭祀的流程多少也会有变。如今帝后不便出席,太子既以诏命代身,由北海公代行礼,那皇后这边自然也要由太子妃担待。如今只剩下半个月了,北海公想请太子妃去公府暂住一段时日。府内本有鲜卑贵族的阿嬷,西郊祭祀礼仪繁琐,太子妃或问或练,也都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