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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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齐盛身为禁军指挥使,蒋搏山入宫面圣,状告季暮的全程他都在,金銮殿内此刻的氛围已经降至冰点,他敏锐地察觉出事情即将发展的动向,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果然,下一刻有人忍不住开了口,二皇子赵嘉礼出声问道:“蒋将军是如何拿到镇北侯的私通文书的?” 梁齐盛抬眼瞄了他一眼,心底冷笑,前一段时间二皇子对镇北侯府可是殷勤得很,又是送绫罗绸缎,又是送金玉珠宝,甚至不惜用重金从外地找来名医为清平县主医治在春蒐期间受的伤,不过好像都被回绝了。 他打的什么算盘不难理解,镇北侯手握重兵,要是娶了他的独女可就离皇位更近了一步,纵然清平县主已有婚约,也要觍着个王子皇孙的贵脸去讨好她。 只不过,镇北侯府如今还是不是一个宝贝,那可就不一定了。 蒋搏山道:“镇北侯包藏祸心已久,臣也是偶然一次发现帅帐中的椅子上竟刻有五爪金龙。自那之后,臣便怀疑镇北侯有不臣之心,所以一直有意关注镇北侯的动向。” 蒋搏山抿了抿唇,继续道:“但镇北侯戒备心太强,臣怕打草惊蛇,直到攻退西域联军,西北驻军班师回朝,即将进入象牙山的地界时,臣才终于有机会拦下了镇北侯与敌军用来传信的大雁。” “臣知道楼兰人将在象牙山设下埋伏后,本欲前往西陵郡搬救兵,谁知被镇北侯的亲兵拦截追杀,我拼命逃出,等我再回到象牙山时,弟兄们已经……” 蒋搏山身负重伤,又有亲笔书信作证,这一切都极为直观,他说到这时已经涕泪满面,声音嘶哑,不知是不是情绪太过激动,急火攻心,竟一口血猛地喷出,血溅金銮殿,如此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不得不叫人信服。 二皇子赵嘉礼还想再说些什么,他焦急地走上前道,“镇北侯赤胆忠心,绝不……”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成元帝便突然开口打断他,目光凶狠,勃然大怒道:“什么镇北侯,那是逆臣季暮!” 底下众人瞬间跪了一地。 赵嘉礼脸涨得通红,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震怒,明明一开始他也是不信的。 梁齐盛低着头,心道:蠢货。 以季暮如今的声望,整个镇北侯府可谓是成元帝的心头大患,成元帝年轻的时候是在季暮的拥立下才坐稳皇位的,这么多年来,过去的情分怕是早就在猜忌中消磨殆尽。象牙山一战前,民间就一直流传着“季暮在,山河在”的说法,镇北侯被捧得太高,以至于百姓忽略了成元帝才是这个山河的主人,直到蒋搏山回京,将这根导火线彻底点燃,陛下已经到了不将季暮除掉便不快的地步。 二皇子居然还上赶着往火堆里添了把柴。 终于,成元帝缓缓开口道:“梁齐盛听令。” 梁齐盛回过神,抬手停于胸前:“臣在!” 成元帝道:“朕命你协助刑部彻查此事。” 梁齐盛俯身叩首:“臣接旨!” 随后二皇子因为言语不当被成元帝责令禁足十日,再然后梁齐盛退出金銮殿,他甫一离宫,便招来部下,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道:“即刻捉拿罪臣季暮之女季时傿归案!” 这风云,不如搅得它更猛烈些。 ———— 庆国公府内,徐正则正在准备第三次洗髓的药物。 每次洗髓需要两日,期间必须保证桶里的水不会变凉,因而整个房内准备了数个火盆,走进去就好像身处蒸笼一般。 他吩咐下人将梁齐因抬进浴桶内,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徐正则抬起头,见是近来一直奔波在外收集药材的白既明。洗髓要用的药材都十分珍贵,用量极大,京城不一定有,白既明经常需要到外地的药铺采购。 他满脸忧愁,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烦闷,徐正则见状问道:“白舅爷,怎么这幅神情?” 白既明合上门,一会儿功夫已经出了一层汗,他进来后先是走到浴桶旁,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梁齐因几眼后,才叹声道:“城门处如今已经禁止通行了,我只好折回城内,废了好大的价钱,才从黑市上买回了药。” 徐正则疑道:“不过几日就是中秋,怎么这个时候不准进出城了?” 白既明道:“徐圣手这几日一直忙着为我外甥解毒,自然是不知道,外头如今已经变天了。” “变天?” “镇北侯季暮包藏祸心,卖国通敌,陛下已经下令,命齐盛协助刑部彻查此事,从今日开始,严禁出入城门,有任何可疑之人,立即押往天牢。” 徐正则眼睛瞪大,满脸不可置信,随后压低声音道:“那清平县主呢?” 白既明道:“镇北侯就这一个女儿,自然也是要下狱的。” 徐正则叹了叹气,“天牢那样的地方,她一个姑娘家……哎。” 白既明望了望浴桶内昏迷不醒的梁齐因,他原本白净的面颊充血通红,身体却被泡得发白,大概是洗髓的过程太过痛苦,梁齐因昏迷时都一直皱着眉,面上满是难耐之色。 “可怜齐因,至今昏迷不醒,本以为的一段好姻缘,如今也是……”白既明顿了顿,低声道:“这样也好,没在他们成婚之后出这样的事,到时候梁家不免要牵扯进去。罢了,等他醒来,我再给他挑个好亲事。” 闻言徐正则的神色却是一僵,不敢告诉白既明,这几日他每天给梁齐因诊脉,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只怕已经没什么求生之意了,如今都是靠药物吊着一条命,这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洗髓”这种方法只在书上见到过,从未有人真的成功,徐正则自己也没有把握,他敢用这个法子,且尽心尽力地守在庆国公府医治梁齐因,也是想亲自试验一番,洗髓到底能不能救人。 如今看来,只怕是不可能了。 ———— 深夜,徐正则已经歇下,由庆国公府的下人在梁齐因的屋子里守夜。 陶叁正蹲在地上,用铁钳将浴桶旁的的火盆拨得更旺些,做完这些后他直起身,走到浴桶旁,将手覆在水面上想试试水温,感受到药水还很温热时他便放下心,刚要转过身,手臂便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陶叁一惊,抓着他的这只手实在是太烫了,隔着衣服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灼烧一般的温度。浴桶里的水溅在他身上,陶叁吓得差点叫出声,他惊诧地回过头,见已经昏迷数日的梁齐因睁开眼,涨红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开始发白,他粗重地喘着气,脖颈处的筋脉好像即将要冲破皮层。 陶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明明最后一次洗髓还没有完,人人都说六公子熬不过去了,谁知今晚居然会突然醒来。 他反应过来,怔道:“公子!你终于醒了?” 陶叁扑过去,几乎喜极而泣道:“公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难受吗?我这就去找徐……” 话还没有说完,梁齐因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他浑身颤抖,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一般,“季时傿……在哪?” 第26章 破棺 今日是停灵奠祭的最后一天, 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季时傿站在灵前,仔仔细细地擦着供桌上落下的香灰。庆国公梁弼自那日过来闹过一次后再也没有登门过,侯府也得以落得清静。季时傿每日都要招待前来吊唁的人, 大多都是父亲曾经的部下或是同僚,那些过去总是围着巴结镇北侯府的人却是一个也没见过。 庆国公打得什么主意她自然清楚得很,无非是如今镇北侯府失势,他不想再履行曾经的婚约, 但又怕外界知道后会说他们梁家欺软怕硬,落井下石, 便想使些手段让自己主动退婚, 以免遭口舌。 季时傿对此其实没什么想法, 庆国公出言不逊,她也绝不会任他羞辱, 退婚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有些犹豫, 个中缘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离开前总要跟她说两句,感慨她从此没有依靠,没有长辈倚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话语间都是一副唏嘘之色。 这些时日她过得浑浑噩噩,当务之急只知道要办好父亲的丧事,她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从前季时傿在父亲的庇护下,在京城内哪怕横行霸道也无需顾忌, 不会有人敢对镇北侯府指指点点, 她也不必像别家的闺阁小姐般处处被限制。 因为父亲尽可能地给了她足够的底气去无拘无束, 季时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却忘了去考虑,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在了该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她。 季时傿低着头,将桌上凝固的蜡油擦干净,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打破了此刻院中的宁静。 季时傿手上动作一顿,转身向灵堂外望去,绮云神色慌张地跑过来,甚至不小心绊了一跤。 季时傿伸手扶住她,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绮云着急道:“姑娘,外面有、有……” 话还没说完,侯府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走进来十几个身着官服,腰佩弯刀的禁军以及刑部官员。 季时傿神色一凝,认出为首的是禁军指挥使梁齐盛,另一个是刑部侍郎张简。 一群人来势汹汹,季时傿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梁齐盛冷眼看过来,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抬手一挥,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身后几名禁军立刻围上来,这些人必定是冲着她来的,季时傿静默不动,不知道他们突然闯进侯府是什么意思。转而想到他们扰了父亲清静,季时傿眉间浮上戾色,沉声道:“大人这是何意?” 梁齐盛冷笑一声,道:“季暮卖国通敌,证据确凿,我等奉命查封镇北侯府,捉拿罪臣之女季时傿归案。” 季时傿脸色一变,怒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梁齐盛挑了挑眉,侧目示意身旁的张简,张简心领神会,举起圣旨,将上面的内容读了一遍,末尾道:“圣旨所言岂能有假,钦犯季时傿还不速速就擒!” “我爹是为国而死,何来通敌之说!”季时傿闪身避开禁军围捕,怎奈人多势众,顷刻间便已无路可退,她两只手臂皆被压制,挣扎不得。 见状张简呵斥道:“罪臣之女胆敢拒捕,给我跪下!” 季时傿咬了咬牙,任两边禁军压着她的肩膀也不肯将膝盖弯下半分。 梁齐盛缓缓走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季时傿一眼,而后猛地一扬手中弯刀,刀柄撞在季时傿的膝弯上,季时傿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双腿重重地砸在地上。 一旁被拦住的绮云哭喊道:“姑娘!” 膝盖一阵巨痛,麻意爬上大腿,季时傿咬着下唇,挣扎着要站起来,身后的禁军见状,将弯刀拔出,架在她的脖子上,季时傿一动,脖颈处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梁齐盛眼中满是蔑视,随后转过身,往灵堂正中心的棺木走去。 季时傿艰难地抬起头,见状瞳孔骤缩,下颚抖动,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闻言梁齐盛微微转过头,侧目扫了她一眼,声音冰冷,一字一顿道:“季暮叛国通敌,致我大靖数万将士埋骨象牙山,如此千古罪人,死不足惜,曝晒百日受千刀万剐亦难赎其罪,尔等竟敢以侯爵之礼为其奠祭,来人,给我砸了这灵堂!” 季时傿肩膀挣动,怒目而视,“梁齐盛,你敢!” 梁齐盛冷声道:“我有何不敢,砸!” 其余几个禁军得令后冲进灵堂,一脚将供桌踹翻,蜡烛香灰扑了一地,又有人将柱子与梁上挂着的白布扯下丢入火盆,满地狼藉,原本庄重肃穆的灵堂转眼间变得混乱不堪。 季时傿怒吼一声,目眦欲裂,拼命地挣扎,“住手!住手!” 梁齐盛充耳不闻,他提刀走近棺木,耳边是季时傿撕心裂肺的怒骂声,镇北侯府的护卫在他们闯进来前就皆被斩于刀下,其余仆人畏惧至极,根本不敢靠近,季时傿没有帮手,又被数人包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堂被毁。 梁齐盛背着手,听着季时傿逐渐沙哑的嗓音,他的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快感。 威名赫赫手握重兵的镇北侯季暮,只有唯一一个女儿,多么好的一桩婚事,世家皇族争得头破血流,怎么就偏偏被他那个六弟拿去了。 明明都是嫡子,梁齐盛恨恨地咬了咬牙,他的母亲是白家家主的长女,比白风致那个旁系出身的贱人不知道高贵多少,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要为这对母子所有。 梁齐盛盯着棺木上的刻纹,心里被愤恨填满,他抬起眼,望向一边。 季时傿赤红着双目,禁军怕她挣脱开而将她摁在地上。她的脸上蹭上灰,头颅被踩在脚下,脖颈上流出的鲜血将衣领染红,这便是曾经尊贵的清平县主啊。 梁齐盛嘴角牵起阴冷的笑容,随即猛然提刀向棺木砍去。 季时傿剧烈挣扎起来,三四个禁军都快压不住她,她几乎颤声道:“梁齐盛,你今日敢动我爹棺椁一下,我绝不会放过你!” 梁齐盛不禁笑出声,心里想着她怎么如此异想天开,手上动作却未有半分停滞,一刀未成,咬牙奋力又劈下数刀,巨大的黑漆棺木顿时四分五裂。 季时傿爆发出今日最为惨烈的一声哭喊,“梁齐盛,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季暮的尸身从裂开的棺椁中滚落,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身上穿着黑金锦缎寿衣,发髻整齐,半边脸被削去,只剩下一只胳膊,右腿的膝盖以下不翼而飞,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好几个穿喉的伤口,死相凄惨,一身的致命伤。 哪怕是在刑部任职已久,见过无数尸体的张简此刻也是一惊,这样的伤,生前该承受何等的痛苦。 季时傿整个人趴在地上,她想要往前爬,指头被磨破,满地都是血,散乱的头发被眼泪黏住糊在脸上,季时傿喉咙沙哑,声声泣血,“爹、爹……” 张简见状,有些不忍心地别过头,他夫人曾在庆国公府世子的生日宴上见过清平县主一面,说那是个很开朗有趣的姑娘,如今沦落到这个境地,当真叫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