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86节
另外,荆南还有上万将士,他们的生计也要安排好。他们跟了赵家这么多年,总不能什么下场都没有,这不合适。 当然,朝廷肯定也会操心这些事情。毕竟惹怒了武夫们,糜烂荆南,损失的还是朝廷。 “走了。”赵匡明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道:“方才姚掌记有句话,我一直没接茬,现在可以说了。唐廷都长安之时,治理无方,但见南货入关中,不见北货南下。我寻思着,久而久之,关西百姓会越来越穷,生活困顿。而今却有毛布东输、南下,江汉百姓爱之,纷纷解囊采买,仅此一事,还不得让关西百姓死心塌地?圣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我赵氏兄弟便为他尽忠又如何?当年家父不愿跟着秦宗权干,因为他什么都不是。圣人不一样,值得追随。就这样,走了。” 第003章 红利之三 建极七年十月初十,洛南伊阙关外,车马如龙。 作为洛南三关之一,伊阙关已经失去了军事上的意义。除了少许轮换征发来的土团乡夫守城外,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军中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税吏、税警,征收来往商人的过税。 朝廷连年大战,急需用钱,不收不行啊。 而除了铜臭味外,伊阙其实是一个禅意十分浓厚的地方——它有三个别名:禹门、钟山以及龙门。 是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龙门。 后魏之时,朝野佞佛,早在代都那会,就在近郊之云冈大肆雕刻佛像。都洛之后,因伊阙实为洛郊山水之胜境,且崖壁露峭,石质坚硬,为理想之刻石造像处,故大建梵宇,雕造佛像。 唐承之,且规制更甚,渐渐形成了著名的龙门石窟佛像群。 风景胜境、龙门石窟、寺庙丛林这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可就不得了了,完全挠在了唐夏之交士人们的痒处,故此处同样是文人聚会之所,非常热闹。 这一日,大夏宾贡进士乌光赞收到了来自渤海上京的消息:父亲乌炤度被下狱了,顿时失魂落魄,悲从中来。 他其实已经是夏朝的官了:都水监河渠署丞,正九品下。之前一直在宛叶走廊那边督造陂池,最近刚被调回洛阳,今日休沐,便来龙门游玩,不想听到了这个噩耗。 在这间凉亭内休憩的还有几人。 来自荆南的赵匡明、姚洎二人,以及从岭南西道赶来的幕府判官赵观礼。 “其实小郎君何必如此着恼。”赵匡明听明白原委后,轻声安慰道:“令尊为相多年,亲朋故旧遍布朝野,为其求情的断不在少数,料必无事。” 姚洎附和道:“不错。听小郎君所述,令尊似乎有两件事惹恼了新君。其一,王弟大澍贤遭到猜忌,而令尊因攻伐契丹之事与其接触颇多,故被怀疑有勾连。这事其实很好查证,令尊贵为宰相,又怎么可能是大澍贤一党?若说勾连的话,令尊为先王佐政,兢兢业业,家无余财,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断不至于。其二,暗中降夏。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令尊只是反契丹,主张联夏灭契罢了,这有何罪?如今两国稍有纷争,令尊受了少许牵连,也可以理解。待到形势好转,令尊便能出来了。” 乌光赞听后脸色稍有好转,但依然忧心忡忡地问道:“好转?此为何意?” 姚洎轻捋胡须,笑而不语,只道:“小郎君勿忧。王师攻得越猛,令尊越安全。” 赵匡明同样笑而不语。 他不知道乌炤度到底有没有降夏,但正如姚洎所说,这人为相多年,党羽遍布朝野。乌氏又是渤海大族,听闻渤海国主也并非说一不二之人,国内门阀不少,所以乌炤度不是那么容易办的。 把他下狱,已经是极限了。夏军越兵临城下,乌炤度越死不了。即便渤海国主想杀他,也会有人阻止。 唉,这个边陲小国,一副亡国之相。朝野内外,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没救了。 想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到了赵观礼身上。 此人是桂州人,但在岭南西道当官,为节度使叶广略的幕僚。 若仅仅只有这一层身份,还当不得赵匡明另眼相看。但赵观礼有个族兄叫赵观文,前唐状元,曾经教导大夏皇子、公主多年,刚刚出翰林院,担任黔中道巡抚使。 这个身份就厉害了。 巡抚使已经是一道翘楚,关键还教导过皇子,积攒的情分可不少。加上他状元的光环,日后做到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赵观礼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见姚洎还在安慰乌光赞,便凑了过来,小声说道:“赵衙内此去洛阳耶?北平耶?” “先至洛阳,再去北平。”赵匡明回道。 “昨日道中,我见得诸多蛮酋北上,朝廷可已打通关节?”赵观礼还是很尽职的,这会就为东主开始了打听。 “你说的是牂牁蛮酋长?” “不止牂牁蛮,似乎还有昆明部落。”赵观礼说道。 “赵判官是在打探王师何时借道邕州入安南?”赵匡明问道。 “正是。”赵观礼说道:“如果黔南诸部皆降顺,那么此道通矣。不但通,沿途还能得粮肉补给,不再是畏途。” 从黔中到安南,是有驿道的。 简单来说,从黔中道最西南的正州播州出发,往东南走七十里进入牂牁蛮境内的巴江镇。此为前唐军镇,已废,但却已发展为一聚居地,人烟不少,适合补给。 从巴江镇出发,一共有两条路。 其一自牂州南循北盘江南下,进入西赵蛮境内——即刚刚被讨平并置正州的地界——度入右江下行至邕州,又循左江而上,西南至交州。 其二由牂州东南行,沿着北盘江走,然后下红水河,度入龙江,至宜州(今河池宜州区)。又东至柳州、桂州,然后南下交州。 这两条道路,都是唐初侯弘仁主持开凿。 “贞观十三年(639)夏六月,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开道,经西赵,出邕州,以通交、桂,蛮、俚降者二万八千余户。” 说是两条道,其实只能走第一条。 这条路自牂州往西,约六百里至南宁州(今曲靖),一直是自三国至唐以来,中原王朝经营云南之根据地。又西约三百里至昆弥国,唐置昆州,南诏置拓东城、善阐府。 黔中、五管看似蛮獠遍地,但其实没那么可怕。 安史之乱前,唐廷与南诏交兵多次,多在此补给、过兵。 甚至唐朝建立前,还绕道黔中蛮境入湖南。 到了这会,听闻马殷也在向西发展。历史上黔中南部的蛮獠曾大面积投降马希范,一个湖南割据军阀都能吸引蛮獠投靠,可见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说穿了都是想世袭当官的土霸王罢了。 只要你不动他们的利益,什么都好说。 “叶帅还顶得住么?”赵匡明低声问道。 “若非有中使至邕州宣慰,叶帅早顶不住了。”赵观礼说道。 赵匡明哑然失笑。 这个赵判官倒也实诚,不过一想到他的身份,嘿嘿。赵观礼到底在为谁当官,还两说呢。 “刘隐自取死路。”赵匡明叹息道。 好好一个节度使,若像他们一样献地归顺,朝廷能亏待他吗?不可能啊。 结果还想着扩张,以为天高皇帝远,朝廷很难料理到他。 唉,契丹、渤海都打了,广州就不能打吗?想什么呢? “岭南西道无不翘首盼王师大至,解我危难。”赵观礼说道:“我行至半路,听闻王师大破契丹,立遣随从回邕州相告。全镇军民听闻,定然士气大振,誓与刘隐死战到底。” “叶帅若真这么做,富贵可知矣。”赵匡明赞道。 赵观礼点了点头,道:“镇内本有人欲降,此讯一至,皆知大夏国势蒸蒸日上,刘隐乃冢中枯骨,断无人再敢议降。而今只盼王师南下,却不知何时也。” 赵匡明想了想,转头问道:“乌小郎君久居洛阳,可知朝廷何时派兵南下五管?洛阳有无风声传出?” 乌光赞刚刚被姚洎安慰一番,心情好转,闻言说道:“倒是有些传闻。自魏王勉仁刺牂州之后,朝廷便已在北平府招募宫城役徒,赦免其罪,令发黔中,转道岭南西道,前往静海军地界。上月便有一批千余人过洛阳南下,如今却不知在何处。对了,这些兵将拖家带口,多操河北口音,显是降兵无疑,也不知他们会不会作乱。” “有家小跟着,作乱可没那么容易。”赵匡明笑道:“朝廷看来是动真格的了。” “其实,蜀中那边也有人去。”乌光赞又道:“我有一知交好友,在南衙枢密院当值,据他所说,蜀兵五千已整顿完毕,这会可能已经南下。” “赵判官听到了没?”赵匡明转过头来,说道:“王师虽是前往安南,但途经邕州之时,或可与叶帅联兵,共击刘隐。即便没有打,听到牂牁道打通,刘隐也会畏惧,再不敢西略。” 赵观礼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大盛,道:“确实。刘隐自恃兵多,嚣张跋扈,若听闻王师至邕州,定然吓得魂不附体。” “放心便是。”赵匡明这会活似一个“夏吹”,只听他说道:“讨平契丹、渤海之后,驱其丁壮南下,数十万兵,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钟匡时、马殷、钱镠、杨渥、王审知、刘隐等人淹死了。呃……” 乌光赞脸色黯然,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哈哈。”赵匡明尴尬地笑了笑,道:“小郎君勿忧。今上宽厚仁德,胸怀天下。无地域、门户之见,蕃汉皆其赤子。渤海乌氏,将来说不定还有一番造化呢。” 他这话并不是乱说。 前唐之时,也善待了被攻灭的蕃胡酋豪、王族。 高句丽末代君主高藏被俘,唐高宗认为他是被权臣挟持,“政不由己”,故没有追究。高藏还娶了皇后武则天的侄女为妻,任工部尚书,被封朝鲜王。 出任安东都督后,暗地里与靺鞨交通,然后被唐廷召回,流放邛州,死后葬于霸上,墓就在突厥颉利可汗旁边。 夏朝看起来也是这般,朝野内外一堆圣人的手下败将。蕃人之中,也有当高官的,乌炤度若不死,将来朝廷治理渤海,还多有借用之处。 乌氏只要老老实实,真的富贵不愁。 乌光赞拱手一礼,苦笑道:“衙内不必如此。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渤海将亡。契丹八部都败了,阿保机远走大漠,渤海小国又如何能挡?其实据我了解,国中灰心丧气之人不在少数。圣人攻伐契丹之战,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将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兵法奥义用到了极致。这般强横的实力,着实吓坏了不少人,辞官不做的人不在少数。渤海,时日无多了,我心中有数,只是有些感伤罢了。” 赵匡明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下山,我陪你喝酒。” 第004章 战利品 “这布……只值二百八十钱。”尚善坊外,一经营木炭的商徒摸了摸手里的绸缎,立刻说道。 时过数月,已经有部分来自契丹的战利品流回洛阳了,其中一大宗便是柞绸,即用柞蚕丝织成的绸缎。 “二百八十钱?你怎么不去抢?”一小厮模样的中年怒道。 二百八十钱一匹,在杂绢里头,也是较差的一档了。但在他看来,这布其实质量还不错,虽然不够柔软,颜色也不够纯,但怎么着也不能看作下等杂绢啊。 “这绢也不知道哪来的,我做买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说句不中听的,是不是绢还两可呢,别是什么蕃锦吧?”商徒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坚持道:“最多二百九十钱,多了我怕亏本。要不你去别家看看,我不敢收。” 蕃锦这种东西,确实是存在的。最多的便是西域胡商从波斯带来的锦缎,另外就是高丽锦之类。波斯锦比较粗韧,不太受中原商人喜爱,高丽锦就丝的质地而言和中原相差不是很大,差的是工艺和手法,即技术上的差距拉低了高丽锦的价格。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些商徒听都没听过的丝绸。比如历史上印度旁遮普、克什米尔一带有野蚕,没被人工驯化过。这种蚕同样吐丝,但质地较粗,当地人用这种旁遮普生丝编织绸缎,名气一般。 波斯有不止一种蚕,可能与旁遮普野蚕是近亲,蚕丝的质地较粗,绸缎质地坚韧。 越南也有本地蚕,同样生产丝绸。 这些地方性的小蚕种、小丝绸没能大放光芒,以至于丝绸几乎成了中国的代名词,说穿了还是和体量及工艺有关。 自己国家体量小,满足不了商人的大量需求。比如前唐与回鹘市马,最多时一年输出四百万匹绢。这么庞大的交易量,居然全被西域胡商吃下了(回鹘人转卖),可见生产规模对于品牌打造非常重要的。 生产工艺同样很重要。蚕需要驯化、育种,让吐出的丝完美符合人们的需要,野蚕什么的是断然不行的,压根就没育种过,质量肯定不行。纺织工艺、审美水平更需要文明的加持了,这些是小国家难以做到的。 因此,不要怪蕃锦被歧视,确实各方面都有不足。 “这是铁骑军征契丹得来的战利品,而契丹人又是抢的渤海货。”小厮说道:“我东家在辽泽奋战,屡立战功,得来的赏赐,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绢。” 商徒听了肃然起敬,问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 “铁骑军李绍荣,听过没?”小厮得意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