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86节
去年下半年,设计方案终于正式出炉了。国子监的摩尼法师带着一帮学生,与工匠们通力合作,整了厚厚几摞图纸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重要图籍,一般都是画的比较厚实的纸上。所用作图工具,也不是毛笔。 最常用的是土笔。这种笔又分两种,其一是用石墨之类的物质混入胶,搅拌之后搓成条,然后作画;其二是疑似天然颜料的土,固定在木质笔杆上作画。 土笔之后,还有芦管笔、竹锥笔之类的硬笔,蘸墨作画。 这些硬笔一般用在壁画、雕塑起稿时,还是很常见的。 设计方案出来后,邵树德又来“折磨”他们了,直接灵魂拷问:你凭什么认为这种设计方案不会出问题?依据是什么?不能说以前都这样,我也这样,你要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摩尼法师还是很能打的,他从几何方面入手,讲受力。 他现在也知道分力、合力以及受力方向之类的概念了,讲得头头是道。 邵树德又问,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这种桥能承受这样的力? 摩尼法师的理论知识很浅薄,没办法,只能找地方修了一个等比例缩小版的石桥,做实验。 邵树德这才笑了,知道做实验就好。定量的东西,都是做实验做出来的,通过实验总结归纳,然后提炼理论,这才是正道。 “法师,你现在知道活动车马比站着不动的车马,对桥梁冲击更大吧?”邵树德看着崭新的天津桥,问道。 “是。”摩尼法师低头说道。 大是肯定的,大多少?可不可以量化?不需要多精确,但需要大概知道。 邵树德建议力的单位是“牛”,这很符合人们的理解。但你需要规定,多少算一牛。目前国子学是使用一块标准大小的石头来做定义,有些粗糙,也不是很精确,但已经能发挥很大作用了。 比如这天津桥,原本你不知道快速行驶的马车与静止不动的马车所造成的荷载差别。但现在通过不断的实验,已经有个模糊的数了,那么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担心桥梁毁坏,死命地堆砌材料,节省了太多钱了。 定量分析,这是邵树德一直以来坚持要求的,为此创造了很多新概念,比如牛。 “其实还有一事。”说到这里,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之前我让人记录洛阳周边雨水多寡,却忘了让人测风速。风,对桥也有影响。不过算了,这种小桥,影响不大,反正你记着有这么个影响就行了。” 摩尼法师眼睛都瞪大了,天津桥还小?再大一点,他都没信心造这种桥了,怕是只能建浮桥。 “砖石堆砌,哪些地方受力最小,可以把接头处设在那里,搞清楚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清楚了。”摩尼法师说道:“这是长安工匠提出的,他们未做实验,但知道一块砖石,三分取一,那便是接头处。他们不知道此为受力最小处,但就是知道要这么做。” “你们做实验证实了吗?”邵树德问道。 “证实了。” “好。”邵树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在我活着一天,所有营建工程,都要有设计方案,都要有受力分析,都要预估使用多少材料、什么样的材料,费钱几何。不懂的,立刻去做实验。做实验,做实验,还是做实验,记住这件事。” 他现在很担心,自己死后,这些东西人亡政息。 虽说科学的建筑技术可以极大节省国家财政的投入,但若是遇到不想省钱的主呢?建设成本之中,很多人力、材料,其实是通过徭役的方式获得的。对官员们来讲,这种成本并不敏感,他们没有省钱的欲望,因为民力看起来似乎是可以无限榨取的。 他现在在想办法,让科学的建筑技术可以传承下去,不会消失。 这不光是建筑本身的事情,其中深含的某种东西,才是邵树德更想让人们习惯的,即科学的分析方法,通过建立单位、设计实验,展开定量分析。 如果能做到这一步,那么就离提炼理论不远了。 这是他日思夜想都想推广的,可惜此时不存在让这种科学幼苗存活下去的土壤。靠他个人意志推广的东西,终究是没有生命力的,大概率人亡政息,怎么避免这一点呢? 他思来想去,只有一招:创造一个利益集团,让其自发维护这种充满着逻辑思维、科学分析态度的知识。 这种知识一定要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是吃饭的家伙,甚至可以是攫取利益的工具,不然不会有动力维护的。 行业垄断协会?听起来有些反动,是阻碍技术进步的。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行业垄断协会的好处是能尽可能保存知识传承下去,虽然多半仅限于师徒、父子、翁婿相传,因为这其中涉及到的真切的利益。 他现在要的是知识传承下去,能不能进步他管不了,也没能力管。 另外,国子学也该扩招了。多培养一些人,将知识传播到民间去。官员对成本不敏感,民间项目还是会考虑的,多多少少能起到一些作用。 有知识的人,要给他们利益,要让他们活得体面,有社会地位,这样才能做好传承,尽可能地把火种散播到全国各地。 没有好处,鬼才来学这东西,即便是“大夏太祖”钦点的显学也不行。 “走吧,我要去国子学看看。”邵树德说道。 这句话是给李逸仙说的,他听闻后,立刻组织银鞍直军士开道。 在周围看热闹的官员、百姓立刻散开,不过他们仍然围在天津桥旁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一座桥梁的建设,对于整个洛阳乃至整个天下来说不算什么。 但在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当下,这种工程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信心,比金子还珍贵。 人们需要希望。 第006章 共赢 国子监如今可气派了。 定鼎门东二街第一坊是乐和坊,有国子学。 第二坊正平坊,有国子监。 国子学是教育机构,国子监是行政机构。但因为邵树德的私人要求,国子学科目较多,学生较多,因此正平坊的国子监也进行了扩充,新开了校舍。 国子学是邵树德非常看重的部门,因此校舍拓展进行得很顺利。 左金吾卫大将军王公夫人陈宁宅被吞了。 常州刺史平贞昚(shèn)宅被吞了。 右监门率府兵曹李绪宅被吞了。 汾州司户参军、复州竟陵县尉刘永宅被吞了…… 巨大的国子学旁边,只留下了孔子庙和安国观。 孔子庙已建得差不多了,安国观地面上的废墟刚刚清理完毕。 邵树德途径安国观时,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安国观又名安国女道士观,邵树德昨晚便宿在那里。 他很喜欢去安国观,不仅仅因为观主拓跋蒲的关系,实在是观里有些女人的来历比较“奇特”,都是那种羞于提及自己过往身份的妇人、少女,邵树德装糊涂,女人们也装糊涂,十分默契。 国子学很快便到了,萧符在大门口迎接。 “不要打搅学子们上课,直接去你官署。”邵树德直接说道。 “遵命。”萧符当先引路,从另外一侧的小门进去。 一边走,一边感慨,夏王还真是不拘小节,跟着他走这条满是杂草、荆棘的小路,一不留神,衣袍都让树枝挂了。 “殿下,到了。”萧符走进官署,说道。 邵树德扫了一眼。唔,连门都没有,条件有点艰苦啊。 国子监的“官”不多,此时大部分还在外面跑,官署里就只有一位司业、一位主簿和一位录事,见邵树德进来,纷纷行礼。 邵树德回完礼后,叹道:“诸君从长安远道而来,我却不能给什么好东西,辛苦了。李逸仙!” “殿下。”李逸仙上前。 “一人赏四匹绢。”邵树德吩咐道。 众人纷纷告谢。 “萧祭酒。”邵树德坐下之后,看着萧符,说道:“国子监开设工学,此为开天辟地头一遭,坊间可有非议?” “殿下有令,谁敢非议?”萧符笑道。 他这是实话。 这年头武夫闹的笑话多着呢,邵树德想开工学,大伙就替他办工学,纵然心中不赞成,又能咋地? 洛阳国子监的工学其实还下辖三个分支,一曰“冶炼”,二曰“营建”,三曰“水利”。 冶炼科人数最多,营建科次之,水利科也不少。 “营建科有多少学生?”邵树德问道。 “现在有三十余人,多为官宦子弟。”萧符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进国子监本身就不容易,发展至今,基本沦为了官宦子弟镀金,获取进身之阶的场所。但那是国朝盛时,到了如今,又有所不同。所谓勋贵子弟的长子,还是学武居多,愿意学文的都少,更别说读杂学了。 但有句古话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邵树德很重视这些杂学,那么自然有人趋炎附势,想以此为进身之阶,搏得青睐。他们不舍得让嫡长子来读杂学,那么就让次子、庶子来读。 邵树德对此是默许的,甚至是纵容的。 官宦子弟来读工学、医学、农学、算学,对于他的大计非常重要。 “国朝科考,有明算、明法之类杂科,既然这么多了,我打算添个营建科,你觉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大唐的科考,据不完全统计,大概有五十多种科目考试。什么明经、秀才、进士、明法、明算、明书之类,太多了。但基本上只有进士最重要,明经也还凑合,其他都沦为了样式,在角落里吃灰了,很多时候干脆不举办考试,因为没人报考。 邵树德改革科考,添个营建科,似乎也没什么。武夫嘛,他喜欢,还不是只能哄着他?因此,萧符只略作沉吟,便道:“自无不可。” “通过营建科考试后,登记在册,发予散官告身。”邵树德又道:“从今往后,任何工役营建,费钱千缗以上者,皆须这类考生设计出图,签字用印。若无,则不得开工。” 萧符心下一惊。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了其中所蕴藏的深层次的东西。 “营建科每年都考,不设录取人数,宁缺毋滥。”邵树德继续说道:“假以时日,我希望天下诸道州,每县都要有此等营建士,最好不止一人。” 萧符暗自思索。 这是明明白白的新利益集团了。一旦天下承平,无论官府还是民间,有了点积蓄之后,都会大兴土木。每一个工程都要营建士设计出图,自然少不了给出去一笔费用。这是人为催生了一个行当啊,即便限定了费用在一千缗以上的工程才需要,仍然不少赚。 国朝那些杂科为什么没人学,没人考?还不是因为好处不大,甚至干脆没有好处! 但这个营建科似乎不一样啊,这是能切切实实得到好处的。一个工程得一笔设计“润笔”费用,接得多了,怕是比当县官还舒服,在乡间当个富家翁问题不大。 考虑到目前学这个的多为官宦子弟,即便不是嫡子,但他们背后的关系网仍然不容小觑。真考中了,不愁接不到生意。 官宦家庭的庶子,日子可不好过。父亲死后,兄长讲点良心的,可能还会照顾一番,感情淡漠的,赶出家门都不奇怪。如果考营建科能让他们生活富足,不用多想,肯定挤破了头想学。 “殿下,我担心其间有舞弊……”萧符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