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398节
可惜了,韦昭度叹了口气。 “老夫此番前来,还是为夏、汴二镇解斗。”韦昭度苦笑了一声,道。 “我并未占用朝廷船只,又有何关系?”邵树德问道。 邵州营田巡官杜晓也在一旁作陪,他好奇地看着韦昭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灵武郡王不占用漕船,自然极好。然东平郡王朱全忠连连调兵遣将,汴、泗、淮、汝、济、涣、涡、蔡诸水道上来往船只终日不绝,已影响到了朝廷粮饷运输。”韦昭度说道:“若二位愿罢兵,朝廷自然会有好处落下。” “哦?”见韦昭度说得如此露骨直白,邵树德也被吊起了胃口,问道:“是何好处?” “圣人有言,晋邵卿为夏王,朱卿为梁王。”韦昭度答道。 给董昌封了越王,开了这个口子后,朝廷也是摆烂了。再加上河南、山南战事不休,漕运大受影响,朝廷已是无钱,封王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创收手段。 邵树德有些意动。 朝廷给的这个王,很显然是没有封土的,单纯就是个爵位罢了。 历史上昭宗被挟持到洛阳,也没有给朱全忠封土。及昭宗被弑,哀帝登基的第二年,才“制梁王全忠可充诸道兵马元帅,别开府幕”,算是勉强开了一道口子,但这仍然没啥大用。 到了当年十一月,哀帝“制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朱全忠)……授相国,总百揆,其以宣武、宣义、天平、护国……二十一道为魏国,仍进封魏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 这个时候才开了口子,这才是真正的封建。之前这啥王那啥王的,就封建属性来说,还不如节度使。 邵树德以前不想要这种虚名,因为没有太多好处。但现在不是有董昌这个二货当了出头椽子了么?似乎可以从郡王晋位亲王了,影响不大,毕竟时人谈起滥封王爵这事,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董昌贿赂中官,朝廷卖官鬻爵。我邵大帅也是因为劳苦功高,乃中兴之臣,朝廷谓我辛苦,故晋位夏王——太宗当过秦王,自此秦王一爵在国朝成为绝响。 现在地盘越来越大了,吞并的藩镇很多。朝廷不给我封土,没关系,可以一步步来。 邵大帅明面上还是很尊重朝廷的。夏王府建起来后,派王府官员去各镇,虽然没有名义,理论上那些藩镇不归王府官员管,但大家又不傻,难道还真硬顶你? 不过,为了一个王爵就不打朱全忠,那是绝无可能的。 在这一点上,邵树德很坚定。我就是要打掉最有威胁的竞争者,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 “韦相在朝,当知全忠不似人臣。请徙盐铁于汴州,这已经是在夺三司之财权。吾率兵讨之,是为朝廷除奸。除非全忠撤兵回汴,不再攻伐武宁、天平、泰宁诸镇,谨守本藩,吾自当率军回灵夏,再不与其相攻。”邵树德说道。 韦昭度听后面无表情,似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 “谨守本藩”这话听听就罢。按制,藩帅是不能擅自离开本镇的,朱全忠三天两头离开宣武镇,李克用在幽州,邵树德居然住在安邑龙池宫,这些藩帅,哪个老实了? “如此,老夫便无话可说了。”韦昭度叹了口气,道。 “韦相既来,也别急着回去。”邵树德笑道:“昔年韦武为绛州刺史,大修水利,开垦沟渠,民皆感其德,乃至立碑为念。韦相不妨多走走看看,河中百姓,对京兆韦氏可赞不绝口呢。” 韦昭度心中一动,但没说什么,只是点头道:“既如此,老夫便在绛州盘桓些时日。” 现在京中局势有些诡异。 朝廷财计艰难,南衙朝官俸禄皆减,北司枢密使也削减了禁军赏赐,竟是人人怨声载道。崔昭纬小人,还在蛊惑人心,把这事栽到他和郑延昌头上,让他很是失望。 原本以为,都足不出京兆府了,再争斗也没甚意思。但崔昭纬这人属实心术不正,自己不想背黑锅,就祸害别人,很没意思。 邵树德随后又与韦昭度聊了一些长安趣事,随后便送客了。 韦昭度深深看了一眼杜晓,点了点头,离去了。 杜晓莫名其妙,宰相看我作甚?难道让我入朝为官? “大帅,契苾璋已经出发了。”陈诚在外面徘徊半天,见韦昭度离去后,方才进来禀报。 邵树德点了点头,接过牒文看了看。 陈诚现在还是比较忙的,军政、民政都要管,与赵光逢各司其职。严格来说,他现在是身兼随军要籍、马步都虞候等几个差遣于一身,权力很重。 邵树德又转头看了眼嫡长子邵承节。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了,他就恢复马步都虞候一职,交由儿子担任。这个职务,他信不过外人,宁可不设,也不想给出去。 “契苾璋、杨亮……”邵树德又起身到了地图前,仔细观察,良久后方道:“我军主力屯于王屋县、齐子岭,契苾璋、杨亮二部,就像张开的两臂,抡起铁拳砸向河阳。今年不宜大动干戈了,就让他们二人,继续给全忠来点惊喜吧。” ※※※※※※ 河阳城内,张慎思稍稍松了一口气。 三城之外,大群军士刚刚抵达。 自邵贼坐镇河中后,夏贼的攻势就陡然猛烈了起来。 他们的兵太多了,灵夏衙兵、河中兵马、蕃人丁壮,数万人轮番上阵,猛冲猛打。 垣县战,逼退己方。 王屋县大战,破城、屯兵。 复又围攻齐子岭月余,不计伤亡,最终克复。 这完全就是一副搏命的架势。 孟、怀之地,如今只有一万六七千衙军,外加万余州县兵、土团乡夫。 州县兵还好说,但那一万多土团乡夫就不行了。他们确实敢打敢拼,但装备较差,纪律也不行,真不敢授之以重任。 就凭这三万多兵马,真挡得住夏贼吗? 张慎思乃军中宿将,他喜欢实事求是,因此决定写信请求增兵。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东平郡王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许他“四千精兵”。 张慎思受宠若惊,这可是葛从周都没有的待遇。 四千援军跋涉多日,今日抵达了河阳三城。 带队的是郭言,老资格将领了,比葛从周还要老,但除了忠心外,似乎没什么值得称道的,职位并不高,至今只得河南府押衙一职——当然是遥领。 所谓的“四千精兵”,其实大部分是徐州人,还有少部分来自濮州。 汴军围攻徐州数月,投降者不下三千,这部分人被整编起来,由郭言统率,带回汴州。 行至半路,又得到增援河阳的命令,并且还有千余军士要加入进来——汴军攻濮州,虽然未能克复,但野战击败朱瑄,抓了不少俘虏,也有郓镇军士夜间偷偷出城请降,累计千余,如今全交给了郭言。 这些人是精兵吗?张慎思不敢这么认为。 此四千众,肯定比土团乡夫能打,不弱于州县兵,甚至稍强一线,但士气很成问题。忠心也——他们有忠心吗?能趁夜翻越城墙投降,背弃袍泽和乡里,有屁的忠心! 但如今兵力紧缺得厉害,有得用就不错了。王屋县、齐子岭被攻破后,河清县、柏崖仓需要加强,派这四千人过去再合适不过。 “休息三日,让郭言去河清。”张慎思处理完军务,对幕僚吩咐道。 “遵命。” “都将,汴州有军报传来。” “拿来我看看。”张慎思起身接过。 徐州罗城已破,时溥苦守内城,军士鼓噪不休,有人擒了徐镇将领出城投降。城内人心纷扰,破之必矣。 “好!好!好!”张慎思大笑道:“徐镇一破,局面豁然开朗。届时增兵过来,老子要反攻河中,擒了邵贼。” 第019章 河内 齐子岭之上,断壁残垣,狼藉一片。 战斗的痕迹清晰可见。两军在此舍命搏杀一个多月,太多人魂断荒山,直到它再度易手。 齐子岭一下,再修复箕关的话,王屋山之险,贼与我共有。 我是花费什么代价打下箕关的,汴贼同样要这么大的代价打回去。 或许永远打不回去了。 汴军主力在东面,河阳兵力不足。但邵树德就坐镇龙池宫,主力就在晋绛,想要夺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事实上他还在加强攻势。 年关将近,大部队不会出动了,但飞龙军三千骑和武威军两千骑已经分别出动。他们的目标也很简单,袭扰河阳,打击贼军士气,削弱其兵力、资粮储备,不让他们过个好年。 “河阳城在大河北岸(今孟州南十五里),即孟州理所河阳县,去东都不到八十里。晋杜预造浮桥于此,为南北交通要冲。魏孝文帝都洛,于盟津北岸,筑北中郎府城,为京师之后卫。此段河床中有沙潬陆地南北宽一里,分河为南北二流,故东魏又于南岸及中流沙潬筑城,曰南城、中潬城,并北城为三,南北呼应,以与西魏相拒,争洛阳之控制权。”齐子岭关城内,新一轮“研讨会”又开始了,主讲的是博学多才的前户部侍郎杜弘徽。 “国朝重建浮桥,因河水分为南北二流,故桥亦分南北两桥。以船为脚,常年置木工十人、水手二百五十人,以资维修。此桥规制宏壮,连锁三城,为南北交通要道。渡桥而南,临拊洛京,在咫尺之间。渡桥而北,直上天井关,趣上党、太原。东北经临晋关,达邺城、燕赵。西北入轵关,至晋绛、河中。此诚为天下之腰脊,南北之噤喉,都道所辏,古今要津,兵家必争之地。” 杜弘徽介绍了一大堆,邵树德却神游天外。 他现在有一个感慨,天下刚刚开始大乱的时候,很多雄关险隘、大城名邑,几乎就是白捡的、不设防的。但过了一些时间后,待诸侯相吞,原本混乱之中被人忽视的重要据点,就开始发挥其作用了。 秦宗权、孙儒离开河南府时,张全义、李罕之几乎不存在什么实力,河南府、河阳这两个关键之地可以说完全空白,最后引来朱全忠、李克用相争,克用败,全忠获胜,尽得河阳、洛州。 现在,这些要害之地都被整顿、武装起来了,再想攻取,谈何容易。 有时候,好机会就那么一次,朱全忠捡着了。 当然,这只是站在邵树德的角度来看。若朱全忠攻入了关中,仰攻芦子关、栲栳城、延州五城,损兵折将,被打哭的时候,他也会发出这种感叹:邵贼真是运气,白捡了这种天险! “河阳有河阳仓、河阳院,为水陆转运中心。”杜弘徽几乎不用翻查书籍,各类地理知识堪称信手拈来:“河阳东北行六十余里至怀州理所河内县。怀州北行十五里至雍店,又五里至万善,又十里入太行陉,经科斗店,至天井关。” 太行陉之内,契苾璋抬头看了看幽深的山谷,眉头紧锁。 太行陉是太行八陉之第二陉,长达四十里,而宽度只有——三步。 道路不短,还非常险峻狭窄,被称为“羊肠坂”,那为何大伙还要走这里呢?因为沿途有水,陉道就沿着丹水(今丹河,黄河支流沁河的支流)河谷开辟,利于人畜饮用。 沿途没有水的道路,一旦被敌人堵住,进退两难,那就是惨败的结局,故有些道不得不走。 契苾璋所将三千骑兵此时屯于一个叫白水交的地方。 白水(今白水河)在此汇入丹水,溯白水河谷而上,向西北行,可至天井关,因关南有天井泉三所而得名。关城当山道最高处,关北不远即出太行山,二十五里至马牢关,再二十里至泽州理所晋城县,也是契苾璋他们上一个休整地。 太行陉、天井关道,前后长八十里,为晋豫交通之巨险,南北交通要道,太行八陉之首,兵家所必争之地。 “怪不得李克用屡屡在泽潞挡住汴军呢。早听闻太行陉道之险,今见识了。”契苾璋登山一处高坡,但却看不到远处的风光,仍然被层层叠叠的山峦挡住视线。 “契苾将军,当年康君立留李罕之断后,那会李罕之只有数千兵,但朱全忠屯于河阳之兵马不下五万,未敢北进,就是畏惧山路之艰险。”跟着过来充当向导的薛离说道:“孟方立曾经就是天井关镇将,最终当上了潞帅,可见其紧要。” “可李罕之没屯多少兵,如此松松垮垮,若汴军突袭,说不定就丢掉天井关了。”契苾璋之前就是走的乌岭道、泽州、天井关、白水交路线,一路看过来,只有一个感慨,李罕之不是正儿八经的滴水不漏的将领,他应该就是一个勇将,但缺少谋略。 泽州如此紧要的地方,各个陉道为何不派兵镇守?即便兵力不足,但可征调州县兵、土团乡夫轮戍啊。难不成泽州诸县已经被你玩废了,这些组织完全瘫痪? “若朱全忠守晋阳,李克用镇汴州,我看李克用一辈子别想打进泽潞。”薛离似乎对李克用很看不上,言语间满是讥刺:“而今陷在幽州,四处救火,疲于奔命。走吧,舍不得,不走吧,还要多久?哼哼。” 契苾璋闻言哈哈一笑,道:“李罕之确实不是个东西。若他会经营地方,咱们完全可以向他借点粮草,何必翻山越岭输粮呢?” 三千骑兵、七千余匹马,一个月需要两万多斛粮豆,若泽州能就地提供,那再好不过了。 但考虑到李罕之来之前,泽潞衙兵就经常去邢州就粮,这里确实不富裕,山地多嘛,不产粮也正常,因此全怪在李罕之身上确实有些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