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2008年的拉图尔牧场,光秃秃的砂砾地凹陷处余下厚厚白雪,羊群零零散散分布在山坡上埋头啃草根。 三岁的阿依努尔跟在妈妈玛依拉身后在山谷沼泽旁捡牛粪。 玛依拉大概二十五六岁,脸上皮肤却很粗糙,四月中的天气微凉,她穿着羊毛坎肩,手上提着编织袋。拾了大半袋后,牵着阿依努尔的小手朝山坡上走去。 刚回家不久,一个年轻男人骑着红色摩托车朝毡房驶来,他逗了逗坐在炉子前烤火的女儿,神色凝重地和玛依拉交谈起来。 巴德叶斯的哥哥半个月前在赶往春牧场的途中醉酒猝死,妻子准备改嫁,留下了六岁的儿子约丹纳,父亲巴特尔作为大家长,做主将约丹纳过继给儿子巴德叶斯。 巴德叶斯一家子在春牧场不通音信,还是三天前被熟人带口信才赶过去。听说这个消息后,玛依拉除了为小孩子感到同情外,心底还是很开心的,这样她就有了两个孩子,可以不用再生了。 玛依拉两年前流过产,后来一直没能怀孕。姐姐去年由于生病去世,丈夫出门打工,一去不回,就把唯一的女儿阿依努尔就托付给了她。 现在还有了个儿子,她心理压力减轻不少。 五天后,巴德叶斯又出了趟门,回来时摩托车后座上就多了个瘦弱的男孩以及一包行李。 “阿依努尔,这是约丹纳,以后他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你要叫他哥哥。” “约丹纳,这是妹妹阿依努尔。” 两个小孩盯着对方看了几眼,有些羞怯不说话。 约丹纳不过六岁的年纪,很快就适应了新家,总是跟在玛依拉身后帮她干活,没事时就守在炉子边塞牛粪块生火。 而阿依努尔开始有些害怕,总是躲在玛依拉身后偷看约丹纳,后来见他和自己一起吃饭睡觉,慢慢也会凑近他。显着转变大概是约丹纳刚加入这个家的某一天晚上,她发现了他躲在被子下偷偷抹眼泪。 晚上睡觉时大家齐齐躺在花毡上,每人有一床被褥,约丹纳睡在最里侧,挨着阿依努尔,大概是嗅着被褥上的陌生气味,他忽然憋不住了,开始剧烈地想家,想妈妈,却只能捂着嘴哭泣。 可他没能忍住抽泣声。那时阿依努尔已经熟悉到和他一起玩,听见他在哭后第一反应就是学着玛依拉的样子隔着厚厚的被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嘴里不停念叨着“哥哥别哭”。 那侧的玛依拉和巴德叶斯听见动静又是难过又是好笑,却默契地装没听见。从约丹纳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发现了:这孩子太过沉默,黑亮的眼睛里无时不透露出脆弱和敏感。但毕竟刚刚失去父亲又面临母亲改嫁,离开从小长大的家去往一个陌生的环境,任谁都需要时间适应,更别说一个六岁的小孩。 当初她将阿依努尔带回家时,才两岁的小孩子日夜哭个不停,也是闹着要妈妈,好几个月后才接受了新的父母和家。但约丹纳已经六岁了,对原本家庭的记忆要比阿依努尔深刻很多,当然也更难调整接受。 第二天一早,趁巴德叶斯将约丹纳带去放羊,玛依拉将女儿喊到自己身旁,“阿依努尔,你以后多找哥哥一起玩吧。” 阿依努尔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就问:“是因为哥哥睡觉时哭了吗?” “是啊,你要多跟他说话,跟他一起玩,这样哥哥就会变得开心,不会哭了。” 对于阿依努尔来说,无非是多了个比自己大一些的小伙伴,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下午巴德叶斯出去放羊,玛依拉去山谷背面背冰,阿依努尔跨着扫帚满屋子转悠,嘴里不停喊着“驾”“驾”。 “哥哥,你跟我一起玩儿骑马游戏吧!” 约丹纳不怎么说话,摇摇头就拿起编织袋跟上了玛依拉,阿依努尔见毡房就剩自己一个,也扔下扫帚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春牧场尽是砂砾地,降水少,沼泽地的浑浊水流旁全是牲畜粪便,日常饮用水只好靠冰块化水。 玛依拉也拿着一只编织袋,手里还有把斧头,停在山体背阴处砍冰。约丹纳就她把砍下来的冰块装进自己的袋子里。 玛依拉装了几块就停下了,“好了,你带着妹妹先回去吧。” 他回头,阿依努尔扎着两个羊角辫,晃晃悠悠朝山谷走,手上提着烧水用的铝壶。她看见过妈妈拿铝壶装冰烧水。 “再装点吧,我背得动。” 玛依拉无奈,只好又往里装了两小块,“好了,走吧。” 结果约丹纳自己动手,又往里装了很大一坨,熟练地将编织袋扛在背上往回走。没想到小小的身躯竟蕴含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大能量。 阿依努尔见约丹纳已经往回走,想了想连忙跟上去,“哥哥你累吗?” 他依旧不说话,摇摇头表示回答。 坡度逐渐增大,奇形怪状的石头拦在路上,崎岖不平。他险些被石头绊到,双腿颤颤巍巍。 阿依努尔见状想要帮忙,却撞在他身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没哭,铝壶却顺着山坡骨碌碌往下滚,直到被一块凸起的石头挡住才停下来。 这时约丹纳突然开口,语气却不善:“你离我远点!” 她有些沮丧,低声解释:“我给你帮忙。” “我不要你帮忙!” 阿依努尔瘪着嘴,委屈得快哭出来,气得不管约丹纳,迈着小碎步到谷底捡水壶。 约丹纳在稍微平缓的坡地上歇了会儿,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哥哥,我帮你!”她举起手,托在不停滴水的袋子底部。 约丹纳有些诧异,也有些羞愧,板着的脸却渐渐柔和,步子也迈得小了些。 玛依拉扛起袋子爬坡时,就见一大一小两人慢慢朝山上走。前面那个大的为了配合后面那个小的,只能放慢速度。她忍不住笑了。 约丹纳站在毡房门口擦身上的冰水时,阿依努尔不停问:“哥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转头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她,又听她说:“你还没有对我说谢谢呢!” 约丹纳顿时语塞,她的托举可以说压根没起到半点帮助,而他还得配合她放慢步伐,难度大大增加。 “我是不是帮了你?”她不肯罢休,追在他身后说:“妈妈说要有礼貌!” 约丹纳无奈至极,勉强地说:“谢谢阿依努尔。”